第27頁 文 / 凌淑芬
她枕著他的臂,聽他平穩的心跳,漸漸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頻率。
怒與恨在方纔的一剎那間盡吐,如今發完了,心頭空蕩蕩的,儘管失落,卻也不再有任何重擔。
終於是放開了……
她緩緩舉起手,撫上他立體的五官。為什麼這男人總是能讓她同時怨怒與心疼呢?
「為了回報我的大方……」他連忙閃躲她的轉撫為掐,輕笑著。「有一件小事困擾了我許久,或許你能為我解惑。」
「什麼事?」她輕哼。
「郎霈說你當年向他要走五十萬,這是怎麼回事?」他的口氣古里古怪的。
「那筆錢不是你們的!」她哼得更用力些,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來應該順便跑一趟銀行入帳,那筆錢是村民們辛辛苦苦做手工藝賺來的,打算隔年辦大拜拜的公積金,誰知道你中途出車禍了。後來我刷一下簿子,發現錢沒有存進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裡去了。這是村民辛辛苦苦攢起來的錢,別說五十萬,即使五千塊我也要拿回來。」
他胸口抖動起來,葉以心發現他竟然在笑。
「當我發現自己只值五十萬時,實在有點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塊,他似乎應該感到滿足了。
「隨便你怎麼想!」一場發洩讓她累得全身無力,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他。「我要回家去,一輩子再也不下山。」
「暫時會有點困難,」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後我們可能得兩個月住山上,一個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東西漸漸放給郎霈去做,在他還沒有完全上手之後,不放心就這樣離開。等一切他更穩定之後,我打算在山上設一個遠端遙控的辦公室,以後就不必事事回台北處理了。」
「我說的是我要一個人上山,跟你有什麼關係?」話才剛說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兩個月不進公司?」
「現在的行動辦公室非常發達,只要一部電腦、一線網路和傳真機,我可以發動武裝政變。」他當做沒聽到第一句話。
「你自己高興就好,放開啦!」
「好吧,如果你堅持現在走,我們現在到地下停車場開車。」
「我要打電話叫漢叔上來接我。」
「講到他們我才想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重新弄個儀式比較好,這次一定要簽好結婚證書,不然我太沒保障了。」
說著要離開的兩個人,卻一動不動,繼續偎在沙發裡,說些傻氣的對話。
郎雲哄著她,腦中卻彷彿看到一張屌兒郎當的臉,笑嘻嘻對他說──嘿,你要我惹她生氣,最好氣到殺來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尾聲
心心:
半年前,曼宇來美國找過我,說了一個關於拼圖的故事,於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徹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雲從不曾再來問我,郎霈亦然。我願意想是他們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釋,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不願意再翻起一些舊傷。
身為一個父親,我很樂意「享用」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價值;身為一個公公,我卻認為自己欠你一個解釋。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牽連最深,卻也最無辜。我不知道你們的拼圖完成到何種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這一塊,應該是一切的起點,或許到了我該交出這塊拼圖的時候。
讓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在郎雲兄弟心中,我一直是個好父親、好丈夫與成功的生意人。老實說,我並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著我們這一代男性普遍具備的大男人主義,我太過頑固也太過自負,在家人面前習慣絕對的權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於婚前失足而懷孕。未婚媽媽在當時是一件大事,她承擔不起這項醜聞,於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們夫妻撫養,我們夫妻承諾會將這個小孩視如己出,猶如郎雲的親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後便離去了,此後我妻子和她失去聯絡,只知道她嫁給某位知名人士為續絃。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軌,發生在郎雲四歲那年,我和對方都知道這是不對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強烈,於是我瞞著妻子,斷斷續續和她來往一陣子。
之後她懷了身孕,而我無法離棄無辜的妻,她只好選擇將孩子生下來,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顧,然後從我的生命裡消失。
我想,你應該已經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親生兒子,而我的妻子從來不知道。
我以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沒有想到,它會在多年之後,以如此意外的情況反撲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親。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至於其中的過程,我沒有問,這一塊是屬於她的拼圖。
當時我妻子已經到了癌症末期,她說服曼宇自己已經知道一切,其實只是多年來的疑心而已,年輕的曼宇毫不設防,竟讓這個拼圖的一角為她所窺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後逝世。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結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傷人事實。
曼宇驚慌過度,受不了心理壓力,轉而向郎雲懺悔,卻進一步擴大了災情。
可憐的女孩,她不知道,即使我的妻子是因此而亡,始作俑者也應該是我。
這是郎雲在多年前衝回家中與我對質的原因。他最憤怒的,不只是我毀了他心目中完美丈夫的形象,更因為我和他母親的好友聯手背叛了她,在她生命的最終一程,奪去了她的生存意志。
我說了,我是一個傳統的老式男人,我無法忍受身為父親的權威被挑戰,羞怒交加之後,我使用了唯一的方法面對:我裝得毫不愧疚,與他大吵一架,事後甚至主動出擊,重建自己的權威。
郎雲離去前,只說了一句:從此之後,他以自己的姓氏為恥。後來曼宇告訴我,他認識你時用了假名,在這裡倒要為我兒子說句公道話。我不認為他有心瞞騙你,只是心情仍然處在激憤之中。從這一點,你多少可以看出我們父子倆脾氣的相像處。
等我察覺到自己的懊悔時,已不足以改變任何事。直到三年後,郎雲打電話給我。
「我從報紙上知道家裡的情況了,我想,我們應該好好把這一切談開。」電話裡的他聽起來是如此平靜。
突然間,我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或許,我仍然有機會得回我的兒子。
接下來便是你所知道的了──他發生車禍,再醒來之後,已忘記三年來的種種。這就像上天賜給我一個天大的恩惠,我的兒子不再記得他對我的恨,只記得他對我的愛。於是我滿懷敬意,決定好好保存這項恩惠。
這三年之間發生的事,是屬於你的拼圖。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一段則屬於郎霈的。現在也無從得知,若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後,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好了,我已經貢獻完我的這一份。郎雲那裡,他雖然是我的兒子,只怕你比我更瞭解他,所以我決定晚年來再任性一次:交由你決定要不要將這塊拼圖與你的丈夫分享。
如果它將帶來任何後續效應,那也是我必須承受的業,我無可怨尤。
對了,下次有機會碰面,別跟我提這封信上的事,我說了,我是老式的男人,我臉皮很薄。
祝新婚快樂
郎祥中
☆☆☆
「心心!」
凌曼宇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蹦出來,她嚇了一跳,手中的信箋險些散落一地。
「小心一點,我差點被你嚇得跌倒。」她連忙拍拍胸口。
「什麼,我嚇到你?郎雲在哪裡?他有沒有看到?」凌曼宇火速四下張望。「那男人今兒個整天都神經兮兮的,別人在你身旁講話大聲些都不行。」
「別理他!你剛才又鑽到哪裡去了?牛排都烤好了,先去吃幾塊,冷了就不好吃了。」葉以心指了指庭院中央的野餐桌。
今天是他們的「婚禮」,仍然沒有正式的儀式,甚至連辦桌宴客都沒有,只有一堆村民貢獻出各種小菜和野味,大傢伙圍在她家前院烤肉。不過郎雲倒是如願逼她在眾人的見證下,於結婚證書籤下芳名。
「等一下,跟我來,我剛才找到一個新地點,拍起照一定很好看,你也一起來看看。」凌曼宇興匆匆地拉著她往後院走。
安可仰佇在烤爐旁邊,熱得滿頭大汗。現在仍是早春,應該還很冷的,老天爺!刮點風吧!
他瞄一眼另一個爐旁的男主人,牛仔褲、休閒T恤,一副寫意自在的樣子,再看看自己灰頭土腦滿臉油煙,真不是滋味。
「你一點都不擔心?」他先開火。
郎雲瞟他一眼,熟練地替一塊帶血牛排翻面。「擔心什麼?」
「你不覺得曼曼對你老婆親熱得離譜?」安公子壓低聲音。「她混在俊男美女最多的一行,卻從來沒傳過緋聞,我猜她根本就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