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凌淑芬
「沒有讓他摸遍裡裡外外……」繁紅垂著螓首﹐好生委屈﹐半晌﹐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難道夢遊的人就會﹖」
啊──他想尖叫。
「蕭、繁、紅﹗」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咬牙切齒的喟息。王鑫爬過衝冠怒發﹐疲憊地橫了她無奈的一瞥。「拜託你﹐別把公寓那套希奇古怪的把戲帶到紐約來﹐好嗎﹖」
「我沒有……」極度受傷害的感覺取代了她辯駁的能力。
她不懂王鑫口中的「胡言亂語」、「希奇古怪」是什麼意思。雖然房東小姐時常歎氣、稱呼他們為「怪人」﹐其實開玩笑的意味多過於正經八百。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和「正常人」有什麼差別。起碼﹐在公寓成員的眼中﹐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屬於「失常」的。難道在他眼中﹐她一直是個胡言亂語、希奇古怪的女人﹖
王鑫倪見她眼眶內翻滾的晶瑩水珠子。他──會不會說得太重了﹖
「算了﹐你先回旅館等我。」
哀怨的氛圍籠罩著她﹐他們身處的小角落宛然暗化成濃灰色的沉鬱。
「……我先走了。」繁紅低聲道別。
望著她懨懨的情狀﹐王鑫忽然覺得罪孽深重。
「繁紅……」安撫她的輕話躍到嘴邊﹐卻轉了個圈兒﹐發生突變。「我叫公司的車子送你回去﹐省得你又四處逛大街。」
「……好。」她的表現直可獲頒奧斯卡最佳小媳婦獎。
王鑫煩躁的手徹底破壞工整的髮型。
其實生活在象牙塔的人並非有過﹐他們單純無知的人生觀可能比在世俗生活打滾的凡人更加喜樂。而殘酷的﹐是破壞了他們清新純淨的桃花源、將他們拖出象牙塔的現實主義者。
比如說﹐他。
他似乎有一個關鍵點處理錯了……
◇◇◇
「我畫給你的符﹐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別讓旁人撿了去﹐便宜了那些外國鬼子。」風師叔身隔十萬八千里﹐依然牢記著為美麗芳鄰祈福保平安。
「風師叔﹐美國人不時興咱們東方人那套鬼畫符的。」沈楚天從分機插播喳呼。
「你不想活了﹗風師叔辛辛苦苦作法求來的護身咒﹐你怎麼可以說人家是鬼畫符。」咕咚一聲﹐沉大胚明顯中了娃娃老婆的絕招──奪命粉拳﹐分機落人暴力政權的手中。
「一聽就知道沈楚天是外行人。」話筒裡清清楚楚地傳來風師叔的嗤鼻聲。「我的符咒專克邪魔歪道、牛鬼蛇神﹐『洋鬼子』也算鬼的一種﹐難保他們不會發現繁紅身上懷有抵抗他們邪術的利器﹐偷偷將護身符摸走燒燬。」
「如果護身符真有克制洋鬼子的功效﹐他們敢伸手將它『摸』走嗎﹖」沈楚天在旁邊小聲地咕噥。反正他被毆打習慣了﹐已經培養出忽視惡勢力的絕活。
風師叔一征。「好問題﹗我回頭再研究研究。」
一窩人明明佔有樓上樓下的地利之便﹐偏生喜歡佔據國際電話線打屁﹐多虧了細心的小房客察覺彼端遲遲末傳來任何音訊。
「繁紅姊姊﹐你在哪裡﹖」小路呼叫狐仙美女。
「在紐約。」飄忽的響應揚了起來。
廢話﹗
「你為何不出聲﹖」語凝的母雞天性無時無刻不發作。
「剛剛去廚房燒水泡茶﹐讓你們慢慢聊。」她非但體貼入微﹐而且很懂得利用時間。
「繁紅﹐你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我替你查到幾通受虐婦女的求助電話﹐你趕快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久違了的春衫姊接手兒子的話筒﹐永遠先天下之憂而憂。
「春衫姊﹐你查到的支持單位全設於台灣﹐即使繁紅有需要﹐遠水也救不了近火。王鑫一樣不痛不癢嘛﹗」不怕死的沉大胚又出來攪局了。
「誰說的﹖」他老婆持相反的見解。「那攤昂貴的國際電話費帳單起碼讓他心痛上三天三夜。」
吳氏公寓的房客果然一個比一個更有智能。
「別吵﹗」風師叔出面主持公道。「繁紅﹐你還沒回答春衫的問題﹐那紙護身符到底有沒有效﹖」
「春衫姊剛才提到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噢﹗」有人又被他老婆痛宰了。
「吵架了。」繁紅傷懷地低訴。
「別人吵架和你沒關係﹐千萬則介入當和事佬。出門在外﹐明哲保身最要緊。」語凝立刻傳授她實用社交術。
「是王鑫和我吵架。」她聽起來沒什麼活力﹐直像快斷氣似的。
「你們打起來了﹖」語凝大為緊張。
「沒有。」繁紅很抱歉讓聽眾失望。
「原來只有吵架而已﹐很好很好。」老母雞吁了一口氣﹐結論卻讓一干人想破腦袋也摸不清玄機。
「為什麼他們吵架很好﹖」小路頗有被大人教壞的疑慮。
「年輕人本來就喜歡爭鬥意氣。」風師叔八成捻著山羊鬍﹐自封為感情專家了。「你們看﹐承治不也一天到晚和那位水噹噹的新房客孟小姐發生衝突﹐兩人是越吵越有味兒。」
「才不是呢﹗」語凝另有高見。「動口好過動手﹗我就怕那個姓王的趁著天高皇帝遠﹐藉打架為名義﹐打著打著就大啖『豆腐餐』﹐把咱們繁紅的香Q嫩豆腐給吃了個精光。」
「不用打架就可以吃啦﹗」繁紅無法理解房東大人的推演。
「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響喊幾乎掀翻了吳氏公寓的屋頂﹐五、六張嘴巴異口同聲﹕「繁紅﹐你的豆腐已經沒有存糧了嗎﹖」
「你們事先有沒有培養感情﹖」風師叔加問。
「王老大的動作忒也快得令人髮指。」沈楚天補述。
「你再多抄一個婦產科電話。」曾春衫結語。
這時﹐閣樓套房內突發第二道現場音效。
「嗯哼﹗」話題的男主角清了清喉嚨﹐提醒她說話看場合。
「王鑫回來了。」繁紅幽怨的語調透過電話線﹐聽起來格外的淒美婉轉。
七點半。正好趕赴晚飯時分。過去三天以來﹐今夜是王鑫進門最早的一次。
自他破口大罵她至今﹐他們談話的機會少得離譜。也不曉得他是真忙還是假忙﹐每天進門的時候都已經十點多了﹐而她習慣早睡﹐兩人的作息時間少能產生交集。
王鑫那天的無奈語句時時迴盪她心中﹐久而久之﹐形成一股不安的騷動。
他或許是以打量「怪人」、「稀有動物」的眼光來看待她吧﹖繁紅越想越覺得不安。一直以來﹐她並不認為自己和正常人──包括公寓以外的人──有什麼不同。她知道凡人不會像小路一樣﹐擁有鬼魅的陰性體質﹔也不會如她這般﹐流有狐仙的血源。然而﹐這些特質自他們出生便已根植在體內﹐由不得他們抹殺﹐況且他們也不認為需要遮掩。可是……王鑫的反應讓她不由得懷疑﹐他和所有正常人可能無法接受她和小路的異質。
活了二十四年﹐她頭一遭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因為他。
「找人告狀啦﹖」王鑫懶懶地倚著房門﹐好笑多於氣惱。
他一進門就聽到吳氏親衛隊那票人嘗雜的噪音﹐當場還嚇一跳呢﹗以為公寓的成員不放心﹐當真一古腦兒地全殺到美國來了。原來她只是利用免持聽筒的擴音裝置和台灣進行通話而已。
雖然明知竊聽人家「壁腳」不道德﹐他仍忍不住靜靜搜集十幾分鐘的情報。好笑的是﹐那群人七嘴八舌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根本缺乏邏輯性﹐隨便抓來一個路人甲﹐保證有聽沒有懂﹐難為了他毋需翻譯就能進入情況﹐顯然這些日子以來讓繁紅給熏陶教化了不少。
「繁紅﹐他回來了嗎﹖」語凝在電話那頭捕捉到風吹草動﹐心裡直呼不妙。「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什麼﹖」
繁紅回頭觀察室友。王鑫正閒適自得地除掉西裝外套﹐拉鬆了領帶。
「他在脫衣服。」她盡責地回報。
「什麼﹗」大伙驚呼。採花賊王鑫也猴急得太離譜了。「現在呢﹖」
王鑫邁開懶洋洋的步伐﹐朝床鋪上的白衣美女接近。
「他向我走過來了。」繁紅很納悶他們為何對王鑫的舉動感到好奇﹐又不是演舞台劇。
「危險﹗太危險了。」語凝差點口吐白沫。「繁紅﹐你千萬要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別讓他得逞﹗現在他又想幹嘛﹖」
「他伸出手──」繁紅迷惑地盯住橫過自己鼻端前的古銅色臂膀﹐探向床頭櫃上的電話機座。
「哇﹗他要出手了﹐他要出手了﹗」老母雞的心臟已不堪負荷。「繁紅﹐別怕﹗有我們在場﹐他不敢傷你的。接下來他……」
嘟──
「把電話切斷了。」實況轉播陷入中止狀態。
王鑫居高臨下﹐杵在床頭睨她。他眼中躍上幾分無可奈何﹐藉以隱藏化不開的笑意。
他故意不吭聲﹐想瞧瞧她背地裡打小報告被人逮個正著﹐打算如何讓自己順順當當地脫身﹐一點也不尷尬。
「喝茶嗎﹖」繁紅溫柔地揚了揚手中的熱瓷杯﹐以不變應萬應。
他認栽。這女人恐怕一輩子沒嘗過「尷尬」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