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凌淑芬
她緊緊咬著下唇,無法開口。
不!他錯了!她當然愛瑤光!瑤光就是她,她就是瑤光呀,她怎麼會不愛自己?怎麼會……她怎麼會不愛自己!
淚水又似泉湧,大顆大顆地滑落,她把臉埋進手心裡。
「你,又為什麼……願意被我利用?」她渾身在發抖,戰慄如此之明顯,連氣息都是搖晃不穩的。
德睿繼續注視她,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終於,他吁了口氣,垂下腦袋。重新抬起頭時,眼中沒有任何厲問與苛責,只柔得像水,水中閃耀著星芒,映著她的倒影。
「既然你不愛『辛瑤光』,把她送給我吧!」溫暖的掌心印上她的臉,無限溫存,「讓我來愛她,把她揉進我的骨血裡,連你的份一起愛進去。」
她低下螓首,任憑淚珠滴落在地毯上,哭得無法自己。
德睿收攏雙臂,將她摟回懷中的一小方天地,緊緊緊緊的。她的淚滲進他的衣衫,溽熱了他的胸口,彷彿真真正正融進他體內。
「你曾經問我,為什麼?又說,你不懂。」他輕啄她的淚,品嚐那份鹹澀中含帶的清甜。「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只是愛你而已,只是愛你。」
不,不要再說了!這一切來得太強、太猛,她無法承受。
瑤光猛然推離他,閃身到另一個遙遠的角落。
「我一定得趕回紐約。」她的身形隱在黑暗之中,看起來分外飄忽詭異。
他疲憊地歎了口氣,走回床沿坐下。
「在你心中,可可就真的這麼重要?比我,或是你自己重要?」
「你不懂……」她別開臉,不敢再看他臉上的倦怠和落寞。「百年前,我已立下誓言,絕不再平白看她死在我面前。」
那比死的是她本人還痛苦!
「無論可可以前是誰,現在,西元二○○○年的今天,她是我深愛且唯一的妹妹,所以我不會阻止你。」他的嗓音與表情都是溫柔的。「我只是納悶著,如果有一天,可可和我,你必須做抉擇,你會選哪一方?」
她頓了一頓,萬籟俱寂。
然後,轉身開門離去。
德睿扯動嘴角,那抹笑究竟是落寞、失意、了然、或寬諒,只有他心裡明白。
他轉望向窗外,繁亮的星點早已藏在雲後,連月娘也不願露臉;幾抹氣流騰轉在樹梢尖兒,蕭颯作響,又是起風的時候了——
☆☆☆
「瑤光!南!有沒有人聽見我?」
可可在迷霧幻境中晃蕩,四周眺去,還是那一望無盡的白捸C
「南!」她喊,卻無人回應。
這是她第一次孤獨的待在霧境中,她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呢?
隱約間,白霧的盡處似乎有幾抹柔黃的光影。她精神一振,更奮力的向前游去。
接近光影時,她忽然覺得腳下一空,彷彿陷入一條無形的氣流裡。氣流如河,飄飄承載著她,不由自主的向前流去。
她在氣流之河裡,載浮載沉,好奇的等它將自己引領出迷境。
驀然間,眼前一亮,咦?!她看到陽光、樹木、和風景了。
可可精神一振,然後氣流之河湍湍無形,將她一意地往前晃去,岸上的景物在眼前迅速流逝。
「救命啊!救我——」她努力大叫,想引起河岸上的人的注意力,可卻似乎沒有人聽得見她的呼喊。
她放棄了,即使現在被救起,也是一縷魂魄,能濟得了什麼事?心裡一定,她反而鎮靜下來,舒服的仰躺在河面上,任命運流轉。
岸上的景觀很奇特,有時候是一幕一幕的,有時候是一段一段的,但景色都是陽光燦爛,鳥語花香。
她看到一個衣飾華貴、氣態恢弘的男子,稟著與生俱來的威儀;他的身邊經常圍著七名侍衛模樣的人,其中五個是男的,兩個是女的。那尊貴的男子感覺起來很熟悉,然而可可又確定自己並未見過他。
隨著河流的前行,男子的身旁有時會站一個珠光寶氣的女子,有時沒有,但那七人一定都不離左右。他們的長相與衣著,隨著每一幕的變換都稍有改變,不過她仍然可以確知是同樣的一群主僕。
長河如時間,時間如長河,她繼續往前流去——
終於,那珠光寶氣的女人不再出現了。不久後男人身邊多了一個女人,而後方的七名侍衛則少了一名。
「啊!那個女人原是侍衛之一。」可可霍然明瞭。
是日久生情嗎?好像不也全然是。先前,男人望著那珠光寶氣的女子時,他的神情是輕鬆愉悅的,像面對極好的朋友或家人一樣;而對著這新來的女子,他眼中是無盡的深情愛戀。若說前者是思義,後者便是情愛了。
長河繼續流去。
七名侍衛中,有一人走到河岸邊,彎身取水。
啊!是瑤光,可可猶如在滅頂之際看見親人。雖然瑤光的面貌與現今並不一樣,但她就是感覺得出來,這位清麗恭謹的女子是瑤光。
「瑤光?」可可大叫。「瑤光,救我——」
岸上女子彷彿感應到什麼,美眸往她的方向眺來,隨即又轉開。
「瑤光——」可可失望的喊,有點想哭了。
岸上的景色一轉,開始變得血腥猙獰。許多人馬正彼此交戰著,有人中了箭,有人被砍了頭,間或穿雜著六名侍衛的身影。天地間陰暗成一氣,處處風聲鶴唳,鬼哭神號。
景色再轉,她看見了華貴的男子與他的愛侶。她似乎中了箭,枕在他懷中,奄奄一息;左近還有另一具屍體,臉上寫滿憤恨和不甘。
她又看到瑤光了,瑤光掩面蹲在男人附近,正低聲哭泣。
「瑤光……」可可感傷的想握住瑤光的手,叫她不要哭,氣流之河卻無情的往前滑去。
那女子終於在男人懷中斷了氣,一股白光細得像絲線般,從她的頭頂心竄出,被吸人地上的一隻木盒子裡。
男人仰天長嘯,「天璇!」
天璇?
可可頓時明白過來,這就是瑤光和「南」曾告訴過她的傳奇故事。為何它看起來如此真實?
隨著幕與幕之間的轉換,後半段的情節都是甜蜜與血腥交織的。每一幕的結束,也都是長相和服飾已變的男子,懷中枕著他心愛的女子,望著她離開渺渺人世,一縷芳魂被攝入木盒中。他們身旁,也總是有一具滿臉憤恨的屍首,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
流到下一幕,當情景還是一模一樣的臨終告別時,可可已傷感到極處,不想再看下去了。然而,這一幕有些改變。
瀕死的女子屏著最後一口氣息,似乎在苦求男人什麼,男人起先不允,終至痛苦至極的頷首了。
他將一個木盒子遞給「瑤光」,瑤光打開來,將裡面的紅色液體傾出。受重傷的女子帶著淒楚卻滿足的微笑,幽幽離開人世。
這回,再沒有白絲被吸入盒中了。
木盒從瑤光抖顫的手中摔落,她跪在地上,玉淚滿頰,痛絕的撫著那女子的屍身,彷彿在呼喚她回神。
「瑤光,你不要哭,她帶著解脫的喜悅而去,她是快樂的。」她輕輕說。
「可可。」溫柔的呼喚來自四面八方。
可可渾身一震,長流陡然消失了,雲光花草都不見了,四周又變成白茫茫的迷霧。
她著急的探望著,尋找方才呼喚她的那個熟悉嗓音。
「瑤光!瑤光!」可可好怕再次被捲走,被拋下。
「別怕,我在這裡。」一道模糊的形影出現在她身旁。
「瑤光,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呼喚你!」可可激動得就想撲上去,隨即又想起,她們倆現在皆是無形魂魄,要抱也得等回家再說。
「我知道,我聽見了。」瑤光的聲音,柔和得滴出水來。「別怕,我領你回去。」
她的心立刻安定下來。很奇怪的,從初相識開始,她對瑤光就有一股莫名的信任感。當然她也相信,若是哥哥或家人在場,也一定會救她,然而,自從瑤光加入她的生命之後,只要她出了狀況,腦中第一個想起的人,總是瑤光。
「瑤光,我剛才看到許多奇怪的景象,和你以前提過的傳說很一致呢!」心裡既然放鬆,她又嘰嘰喳喳了起來。
「回家再說吧!」瑤光柔和的聲音已飄遠了一些,她連忙追上去。
來到一個白霧特別濃的地方,瑤光囑咐她放鬆,不要對抗引力……
此時,一道黑影突然破空而來,凌厲地衝向可可。
「可可,快過來!」瑤光緊迫的大喊。
可可抬頭一看,連叫都不來及叫,已經被黑影籠罩住。
「鄭買嗣——」瑤光厲聲大喊,聲音有驚恐,有憤怒。
可可眼前一黑,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
德睿回到公寓時,室內一片喑黑,連可可也不見人影。
他捻亮牆上的電燈開關,啪的一聲,室內燈光大明,可是,仍然半隻鬼影子也沒有。
「可可?瑤光?」他疾步上樓梯,往二樓探看。
按理來說,瑤光應該比他早一天抵達。難道兩個女人家結伴夜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