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凌淑芬
她承租下一幢公寓中的小隔間,同層樓裡類似的居住單位約略區分為六個。當他頭一遭踏入五坪不到的小套房時,幾乎不敢相信她能在這種陰劣幽暗的「牢房」裡關住七百多個日子。幸虧她添置了一台小型除濕機,空氣還算乾燥舒服,衣物不至於發霉。去掉一坪大的衛浴設備,室內再擺上床鋪、衣櫥和書桌等大型傢俱,容許人走動的空間少得可憐。
「大部分的學生雅房都是這樣的。」斂眉一眼看穿他的愕異。
「噢。」他好像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她從床底下拉出矮矮的大紙箱,倒扣過來權充小桌子。
「你先把蛋糕擺好,點上蠟燭,我去隔壁借盤子。」她一晃眼便閃出門外。
現在她倒熱心起來了。儘管小丫頭嘴巴硬,其實兩人都看得出來,她根本打從心眼裡開心有人陪同她一起過生日。
她實在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多數時候她會心機縝密得令人忘記小小的畢斂眉今年才十八芳齡,然而就在不經意間,她的言行舉止會悄悄流露出稚氣的一面,開懷暢笑的蘋果臉像煞了平凡天真的高中女生。而他的生活,便被她偶爾洩漏的無邪氣質點綴得多彩而新奇。
一個天使般的小惡魔。或者該說,一個惡魔般的小天使。
「你看,我借到一套KENZO的瓷器耶!」她興高采烈地衝進門獻寶,紅撲撲的臉蛋寫滿歡喜。「我本來只想賒來兩副紙餐具,結果隔壁的同學好熱心,居然自願出借他的珍貴收藏給我們用。怎麼樣?不賴吧!高級瓷器用來裝高級蛋糕,兩方人馬恰好門當戶對。」
他的眼底悄悄躍上一抹溫柔與親和。
最最喜歡瞧見她樂呼呼的孩子氣模樣。
「來,點蠟燭,恭喜畢斂眉小姐順利度過十八歲生日。」時彥插上兩根數字彩燭。「你要不要請隔壁的同學一道來用餐?人多才熱鬧嘛!」
她神經病哪!十八歲的生日蠟燭已經夠亮了,犯不著再找來五十燭光的電燈泡。
「別理他們。」她逕自扭滅電燈開關。
擠礙的室內瞬間迤晃著幽幽的燈影,夜黃色的光線加深兩人面容的輪廓。斂眉終於明白為何情侶們酷愛在燭芯而共享晚餐,以前老覺得此舉蠢得離譜,一個疏忽,食物登時塞進鼻孔裡;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原來若隱若現的燈影頗有美容的效果。
她抬眼打量主管大人。時彥一如以往的散發著濃郁的書卷氣,處在他周圍的人往往覺得如沐春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專業能力和氣質上,所以五官的俊醜反倒成為次要的焦點。然而,在燭光的掩映下,他的眉宇唇鼻倏然生動起來,帥俏的程度竟然不輸媒體常常報導的紅星。
她呢?今晚的她看進他眼中,是否也異於尋常的成熟明麗?
對視他含著笑意的瞳眸,她的臉蛋驀地羞赧如夕霞。
「唱歌,唱歌,」她試圖以開懷嗓音驅散心頭的彆扭。「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OK,唱兩句、思意思就行了,切蛋糕,切蛋糕。」
她拿起塑膠刀子,刀鋒剛劃開鮮奶油表層就被時彥硬生生煞住。
「你想幹嘛?你還沒許願!」他也記得自己承諾了會竭盡所能達成她的願望。
「你是當真的?」儼然把他的許諾視為玩笑話。
「廢話。」他笑斥。「喏,你可以許三個願,前兩個──」
「不用了。」她立刻截斷他的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願望不在多,有時彥則靈,我只需要你幫我實現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願望。」
「好呀!你儘管說。」他阿沙力得很。
「我……」她忽然漲紅了臉。「嗯……這個……等一下再說,我們先切蛋糕。」
這回她不由分說地劃開香軟軟的海綿蛋糕,足足切下三分之一的份量遞到他面前。
時彥撟舌不下。「這麼大塊?你餵豬嗎?」
「誰告訴你這塊蛋糕是拿來吃的?」她眨眨眼睛,狡猾得緊。
「否則是拿來做什麼用的?」她該不會只想借他聞一聞吧?好歹蛋糕是他出錢買的。
「當、武、器!」她用力點頭,強調自己的說法。「因為我是壽星,所以我有權利分到比較大塊的武器,今晚先委屈你一下。」
「武器?」啊!他明白了,這丫頭不曉得又利用什麼方法在蛋糕中做手腳,八成又加進螞蟻屍體或蜈蚣之類的。
「錯了,」她馬上看穿他的猜論。「這份蛋糕是拿來──」伸手舀了一匙鮮奶油,食指扳住圓圓的湯匙前端。「──這樣用的。」
發射!
砰!
一坨雪白色的霜狀物體彈向他的左眼。
「啊!」時彥跳起來,忙不迭揮掉眼瞼上的炮彈。「小畢!」
「Yeah!」她暢情歡呼,馬不停蹄地發動攻擊。「接招!再來一團!」
「住手!太浪費了!住手──」
誰理他?
斂眉放聲大笑,挖開好幾匙軟性武器往他身上炸。可憐的時彥拚命左閃右蹦,巴不得自己的體格瞬間縮小到一公尺以下,然而狹窄的宿舍空間哪容得了他躲到西天去?三兩下就渾身沾滿了白泡泡。
「喂!住手──」噗!一口蛋糕射進他的嘴裡,他總算吃到自己精心選購的鮮奶油巧克力蛋糕。
「呀呼!得分!」她毫不放鬆手上的攻勢。
「小畢,我警告你──唔──」又是一口蛋糕。
警告無效!
區區三分鐘的時間,他的正面、背面、衣服、頭髮沾滿黏呼呼、香噴噴的生日蛋糕,而她猶不死心,繼續地無止無休的蛋糕防衛戰。
她簡直像個小孩子!
慢著,她本來就是個小孩子。
一時之間,泥人的土性子掩蓋過向來佔上風的理智,他舉臂擋開迎面飛舞而來的雪花,隨手抓起一團東西扔向她。
「住手!」
「阿!」
持續的蛋糕之戰稍微停頓了片刻,時彥放低手臂查看發生了什麼大事。
斂眉含著滿嘴的奶油瞪視他。
剛才,他的武器,正是那三分之一塊蛋糕。
他也得分了。
「你還手了!」她指控他。
「我……呃……」他感到非常心虛。且慢!先出手的人是她,而且小畢自己事先言明他也可以使用「武器」,既然如此,他還跟她客氣什麼?「對,我還手了!」
老虎不發威,你把我當成病貓?門都沒有!眼見自己彈盡糧絕,他忽然伸手搶過她僅剩的彈藥庫,挖下一團軟綿抹向她的臉蛋。
「賴皮,那是我的。」她猛然撲向他。
時彥往後退開,試圖消弭她的衝勢,小腿肚卻絆到她的單人床,兩人撞成一堆,齊齊往床墊癱下去。
「噢!」她的下巴敲中她的頭頂心。
即使塌倒下來,斂眉依然不肯輕易放過他,蛋糕在兩人的身體中間擠成奶油泥,她還拚命掏挖軟趴趴的「精緻美食」抹在他臉上。
「好好好,別鬧了。」他被她抹得全身癢呵呵。
這輩子即將邁入第三十個年頭,他可從來沒有玩過「奶油仗」,以往也向來認為這種場面僅會發生在三0年代的喜劇片,可惜他雖然打算鳴金休兵,人家大壽星可玩出興致來,儼然沒有罷手的打算。
「別玩了!」他大喝,乾脆反轉身軀,利用自身的體重制伏她。
她霎時失去活動力。
居然壓她!好歹他也比她重上一半以上,運用男人天賦的條件來克制女性,算啥子英雄好漢?
「重死了,大笨牛,滾蛋!」她開玩笑地掙推他,大腿不期然滑進他的雙腿間,兩副體軀在電光石火的瞬間緊密地結合。
他輕輕吸了口氣,直覺地從她上方彈開。
「等一下。」一雙玲瓏的纖臂突然環上他的頸脖。
「做什麼?」他開始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已經七老八十了,而她卻是個生嫩的小女生,兩人光是獨處在一張床上都能造成莫大的誤會和謠言,遑論他們兩兩相疊成漢堡狀。
他腦中驀然竄過石籐清曾經對他目前的「情況」下了一個評論:
你可知道自己的模樣像什麼?
像戀愛中的男人。
老天!他用力掙開她的環抱坐直身。戀愛?他在胡思瞎想些什麼?!亂來!她今年才十八歲而已,他的年紀即使做不成她的爸爸,好歹也算是叔父輩的階級了。
「你答應過實現人家一個願望。」她跪坐起來,咕噥地提醒他。
他清了清喉嚨,藉此掩飾自己心中的惶惶不安。「對,你終於選定自己想要哪樣東西了?」
「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曉得你願不願意配合。」她絞扭手指頭。
「我早就答應過了,不是嗎?」
「我……我……」她遲疑了半天,似乎內心裡天人交戰了良久。「我……嗯……我想要你的BirthdayKiss。」她的聲音足以媲美蚊子叫,臉蛋羞得埋進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