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凌淑芬
決定了,自求多麼要緊!
他在樹林間躲躲藏藏地潛回自己車上,行止比那些女孩更像幹壞事的傢伙。
時彥自個兒想想都好笑,在夜半的公園裡躡手躡腳,著實屬生平第一遭。沒法子!誰教他自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乖乖牌,這種打架鬧事的場面向來與他絕緣,難免缺少一個英雄式撤退的經驗。
他坐回車上,重新發動引擎,車身悄悄滑向寂靜的信義路。
「幸好我及時脫身。」
很好,沒驚動任何人,幸好他及時脫身。
咦,他有說出口嗎?好像沒有。既然如此,哪來的回音,莫非他喝酒喝暈頭了?眼光一轉,後照鏡突然多出一個影子對他微笑。
「喝!」他的心臟險些停下所有正常工作。
三更半夜後座出現人影,簡直可比擬恐怖電影的情節!幸好他現在不是行駛在自強隧道或九彎十八拐,否則真會嚇壞人!
「老兄,你的膽子滿小的嘛:無膽人也敢在半夜開車。」後座的不速之客自動爬到前座,拍拍身上的塵土,一派輕鬆自如的模樣。「嘿,你這輛車挺炫的,多少錢一部呀?」
他以眼角餘光掃瞄坐霸王車的乘客,幽暗的街燈映出她的輪廓。老天,她就是適才向「鋁棒幫」發號施令的小頭頭!小客人年輕得不像話,看起來頂多十五、六歲而已,真難以相信這等年紀的小女生已經成為堂堂的地區小霸王。
她何時潛到他車上來,他居然沒發現?
「你是誰?」他收起驚愕的表情,立刻換上嚴肅不阿的臉色,聚眾滋事的青少年最容易走上歪路,必須好好勸導他們才行。
「小畢。你呢?」她居然還有興致吱吱咯咯地和他閒聊。
「時彥。」他的眉心揪得像叉燒包。「這麼晚了,你為什麼還不回家?居然在公園裡打架,難道不怕家人擔心你嗎?」
「哦,你看見我們啦!」她的眼珠子一轉,瞟見他西裝口袋裡的行動電話,腦袋自動推演出合邏輯的理論。「原來是你打電話通知警方,難怪!我正在猜想為何他們的消息如此靈通哩!原來是你們這些市井小民去告密。真是多事!」
時彥不可思議地端凝她。他擔心她們打出人命來,才好心好意通知警方過來主持正義,沒想到落人她口中卻成了「多管閒事」,是誰說這個世界上好心有好報?
「下車!」他霍然踩停煞車,豐田跑車隨便停妥在路邊的空位。「下來,下來,我想問清楚幾件事情。」
「有什麼好問的,你又不是我老頭。」話雖如此,既然汽車是人家的,她也不好意思硬賴在座椅上。「好吧!你盡快問,別佔用我太多時間,天色不早啦,我明天還得上課哩。」
她推開車門,俐落地跳下地。其實她讀夜間部,平時即使再晚睡也不至於遲到,然而此時此刻倒是可以拿出來當個絕佳的藉口,以免他逼問她太久。
原來她也曉得天色不早了,明天該上學,時彥又好氣又好笑。
此刻和她近距離面對面,他才驚覺她的年稚荏弱。小畢姑娘的頭頂甚至不及他的下巴,渾身上下只有三兩肉,倒是臉蛋的輪廓圓嘟嘟的,眉宇之間還算清秀,活脫脫是鄰家女的標準形象,任誰也無法將她與適才掄起球棒扁人的狠相聯想在一起。
「你今年幾歲?」他忽然提出一徊不相干的問題。
「十七。幹嘛,你想替我拉皮條呀?」她掏出一片口香糖拋進嘴裡。
時彥忍不住對她吊兒郎當的表情皺了皺眉頭。外表明明清新可人得很,偏偏嘴巴和態度教人不敢領教。
「你叫什麼名字?」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叫小畢。」
「我想知道你的全名。」他耐下心來和她周旋。
斂眉向來對問題一大堆的人物敬而遠之,能敷衍就敷衍,倘若對方再不識相繼續追問下去,她通常會好心地送他們一杯「特調加味紅茶」——裡面摻些綠油精、死螞蟻之類的,讓他們解解渴。可是她非常明事理,做人要懂得報恩,畢竟時彥大兄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好歹也該回報他幾句真話。
再說,他給人的感覺挺不錯的,雖然衣履有些凌亂,劉海垂到額前,但是儀表乾乾淨淨,全身周轉著一股書卷氣質,比她學校的老師更像「學術界的高人」,渾然找不出現代人普遍具備的銅臭味。最重要的是,一般人面對她時,自然而然會流露出排斥感,彷彿她身上掛著「不良少女」或「必×」的招牌,然而他的眼中卻透出純然的關心和百分之五十的疑惑,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換言之,這男人若非太不知民間疾苦,便是人大公無私。嗯!奇葩一個,她喜歡。
「OK,老實招認,我叫畢斂眉,收斂的斂,眉毛的眉,不過你最好叫我小畢,因為凡是叫我『斂眉』,『小眉』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她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時彥開始消化她透露的消息。斂眉,好奇怪的名字。通常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兒一輩子無憂無慮,因此取個「展眉」、「笑眉」、「揚眉」的名號博得好綵頭,怎地她爸媽不但希望她「斂眉」,還巴望她「必斂眉」?
「你讀哪個學校?」他繼續身家調查。
喔哦!這個可不能讓他知道,誰曉得他會不會向訓導處告密。
「野雞學校。」她隨口混過去。「你呢?你在哪裡工作?今年多大啦?娶老婆沒有?」
什麼時候輪到她盤問起他來著?時彥啼笑皆非。
「再不說實話,我就把你去在路邊,自己走羅!」恐嚇她試試看,說不定有效。
「好呀!你走吧!拜拜。」她居然比他更瀟灑,扛著鋁棒悠哉地踏上信義路四段。
時彥總算見識到新生代年輕人的帥勁。
這廂該如何是好,總不成叫他眼巴巴追上去求她回來吧?
管他的!石籐清就常常告誡他太濫用自己的善心,人家也不見得會感激。或許他該聽聽好友的勸告,反正他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犯不著再攪和進一個問題少女。於是他坐回車子裡,發動引擎,噗地一聲開走。
啥?真的走啦!身後傳來汽車走遠的聲音,斂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超級無情無義的男人,算她看走眼了!
她氣得咬牙切齒。
哼,你想走,我偏不讓你走。
於是她故意挑中一條烏漆抹黑的小巷子彎進去,甚且自動解開襯衫前襟的四顆扣子。果不其然,幾個面目猥瑣的小流氓看見獵物出現在正前方,年輕鮮嫩得今人唾涎骨嘟嘟地直冒上口,眼珠子只差沒掉出來。
「喲,小妹妹,三更半夜不怕遇見壞人喔?」一個阿飛吹了聲色迷迷的口哨,緊緊盯住她半遮半掩的雪白酥胸。
「當然怕,所以才帶了根球棒防身嘛!」她嘟起紅唇,瞟過去一記嬌滴滴的媚眼。「大哥哥,人家好像迷路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人家的膽子好小耶!」
「好好好,那有什麼問題?」阿飛吞了口唾沫,揮手召出隱在暗處的同伴。」走,大哥先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玩完之後再陪你一起回家。」
找死!她暗暗冷哼。
「好,來追我吧!追到就是你的,你們想帶我到哪裡都成。」暗巷裡揚起銀鈴般清亮的笑聲。
她轉過身,率先奔出黑暗的懷抱,踏上信義路寬廣的路肩。
「小妹妹,別跑呀:哥哥請你吃消夜。」三個痞子呼嘯著追上去,嘻嘻哈哈的神情儼然把她當成俎上肉。
遠遠的,時彥的豐田跑車以蝸牛的速度向前爬行。他的腦袋裡想得灑脫,其實心中仍然放心不下,對方終究只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踏錯腳步是難免的。他這樣冷酷地轉頭就走,生怕小畢帶給他無謂的庥煩,態度上與其他怕事的愚夫愚婦有什麼不同呢?虧他還是個高級知識分子。
他越是反覆考慮,越是覺得過意不去,眼眸不斷從後照鏡裡觀察她的舉動。兩分鐘前她走進那條巷子裡,也不知道安不安全,他正想回頭進去搜尋,才一會兒工夫,就見她急匆匆跑出來,恍如火燒屁股。
發生了什麼事?
慢著!她是被人追出來的,後面還踉著三個流里流氣的少年郎。
他趕緊掉轉車頭,火速迎上她氣急敗壞的身影。
「小畢!」他連忙跳下車。
「救命呀!」她猛然撲進他懷裡。「時彥,快救我,他們想非禮我。」
「別怕,別怕,我在這裡。」小痞子居然連國家幼苗都敢亂采,他氣得七竅生煙。「你們想做什麼?」
阿飛們煞停腳步,呈扇形的杵在他面前。
「不干你的事!把她交出來。」帶頭的老大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