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凌淑芬
愷梅微感納悶。編輯部不是只應徵了四個人嗎?
她特別關注遲來的同事幾眼。女的,而且年紀與她差不多,好極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會集中在她身上。不過這位女同事實在有點……不修邊幅,衣服皺巴巴的,鬈短的頭髮飛翹如剛讓風吹拂過,不過長相有點眼熟。
「你遲到了。」賀懷宇不悅的陰黑了眉眼。
「塞車。」女同事聳了聳肩,沒把他的雷公臉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齊了,我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賀懷宇先粗略解釋自己的身份,然後翻開人事檔案夾,查對一下在場的五位新人。「在場的五位分別是梁維鈞、羅煥朝、趙自源、冷愷梅、方璀璨。」他抬起頭。「請諸位依照以上的順序概略介紹一下自己。」
聽見耳熟的稱號,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這個名字極為特殊罕聞,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個人。呵,況且方璀璨的長相仍保留著國小時期的特徵,只要多留意幾眼,很容易記認起來。
先是梁維鈞,後有方璀璨。人生何處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卻於若干年後集合在同一間編輯室裡。新環境裡出現舊友,總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愷梅,今年剛畢業。」輪到她,兩句話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臉困困的渴睡模樣,顯然尚未認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難怪。這迷糊蟲打小學開始,神經就比國旗粗。要是真記憶得起來,她反而意外。
編前會議足足持續了兩個半小時,並且選舉出代理組長,梁維鈞的和氣穩重頗為討好,毫無異議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煩你跟我出來一下。」也不曉得為什麼,賀懷宇一轉對著方璀璨,俊臉便陰陰臭臭的。「其餘各位請開始進行你們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來打算和老同學淺談幾句的。
「哈羅!」另一位男同事晃過來,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談。
愷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著開會筆記,逕自回到專屬桌位。
一樓的大廣場,偶有幾聲尖銳的救護車鳴聲騰上雲霄,為空氣憑添幾許激動。生與死的戲碼正在鄰隔的建物內交替。而她,誤打誤撞,竟選中一處與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環境。
人的一生便糾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運與否,只有上帝能決定。
她偏首瞧望著窗外,蒼天裡,浮雲冉冉,一股氣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沒關緊,竟讓風兒吹了愁緒進來。
***
接近下班時間,天空淅瀝瀝地飄下雨。
早晨出門前,天氣仍然晴朗乾淨,她臨時也沒想到應該帶傘,看樣子只好搭計程車回家了。
「下雨了?」身後的梁維鈞陪她一起愁眼對天色。「糟糕,公車站牌沒有避雨棚,鐵定又要淋了整身濕。」
「你搭公車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為,成家的男人養部車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對。」梁維鈞不好意思的碰碰鼻頭。「我和老婆正在攢存育兒基金,所以把買車的錢省下來。」
「哦。」淡淡的飄紅染上她臉頰,希望不會被認為勢利眼才好。
「這年頭,養一部車的開銷很大呢!撇開什麼燃料稅、牌照稅、中華民國萬萬稅,光車子本身,即使售價較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萬左右。」梁維鈞好脾氣的笑謔她。「還是當女人好,只要找個「車伕」就搞定。」
她怔怔的聽他分析,繳稅,買車,開銷,錢。
從小,出入即有司機、轎車載送,最後還是因為賓士車太招搖,她不願意引起同學欣羨的關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眾運輸系統。儘管如此,心情躁悶時,舉手招來計程車長驅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紀稍長,當同學嚮往的旅遊聖地為墾丁、外島或花束,她已經隨著冷愷群到異邦公幹或閒遊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聽見「出國」就想皺眉頭的地步。
她不愛逛街,亦鮮少外出暇游。然而購物時,卻也沒有看標價的習慣,信用卡隨便一刷就了結。金錢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虛無。
從來沒去加總過車資花掉多少錢、這個月的零用錢夠不夠用、帳戶的餘額還能撐多久、下個月的房租怎麼辦……
從不覺得需要煩惱這些問題……
她汗淋淋的發現,自己竟然缺乏在現實社會求生存的能力!以前總覺得冷愷群像一堵牆,專斷又無理的隔絕了她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可是,這堵牆何嘗不是擋開了現實的淒風苦雨?
「喂,我隨口開開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梁維鈞旁觀她蒼白的臉色,還以為開罪了她。
「啊,沒事。」她勉強擠出微笑。「雨勢好像變小了,我們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車。」
上天為她設定的命運沒有「趕公車」這一項!
兩個人堪堪離開院區,來到馬路口,就見到烏黑燦亮的房車停在前方數公尺處。冷愷群叨著一根煙,倚著車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維鈞綻露老好人的笑靨。
即便在錯雜擁擠的地區,欲從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當容易的事。只要觀察周圍女性的表情,彙集她們興奮的竊竊私語、嬌紅的臉龐、欣羨愛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這些訊號的源頭,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輕笑著。
「你也好。」他斜揚起濃黑的劍眉,彈開煙屁股。「愷梅,我順道經過,乾脆接你下班。」
看見冷愷群,她並不感到意外,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
「這一幕很眼熟。」梁維鈞眉飛色舞的講述起年少舊事。「愷梅,當年我在你家門外站崗,不久之後,你哥哥也開了車出門,當場把你劫走。現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嗎?」
這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暗自歎了一口氣。
「梁組長,明天見。」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動開了車門鑽進去,不必等冷愷群開口催促。
「很高興認識你。」車主人簡潔的擺擺手,也坐進駕駛座裡。
引擎轟隆隆的低吼,揮塵離去。
一如當年,沒有人邀請第三者搭便車。梁維鈞認命的歎了口氣,唉!公車坐起來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運氣不錯!新工作還能遇到兩位舊日的愛慕者。」透過後照鏡,冷愷群看著她的同事殺入通勤人潮裡。
愷梅卻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著車流從身旁退走。
她沒開口,他也就不急著講話。沉默是他們之間常用的語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認真的問出心頭大惑。
「我這個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錢?」她的月結單向來寄到公司,由他的秘書負責繳女納。
冷愷群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怎麼會臨時想到帳單的問題?」怪異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執意弄清楚。
「我沒留心。」他不在乎的聳了聳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錢為人生目標的千金小姐,你的開銷算是相當節制。」
「那麼,我每個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萬,八、九萬,難說,端賴你是否購買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橫她一眼。「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她瞬時聯想到編采工作的起薪——三萬八千元:而編輯部的同仁都覺得「飛鴻」非常慷慨。
三萬八與六萬元的距離何其遙遠!這些年來,她一直依附著他,自己卻並未察覺,還天真的以為可以出外討生活!
「「飛鴻」每個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狀似不經心,話題技巧性的導引到她的新東家。
羞愧感實在太煎烈了,她無法出聲。
「這麼難以啟齒?」他嘲弄道。
「你為什麼從來不過問我的用度支出?」輕責的語氣把他也一起怨怪進去。
「你嫌零用錢太少?」這妮子今天真的有點不大對勁!「正式工作之後,你的置裝和社交應酬的花費確實會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羅秘書再幫你辦一張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張新卡!」她越想越覺得難受。「你應該限制我的花費才對啊!怎麼可以隨便扔張信用卡給我,任我一個月刷掉好幾萬?」
「你嫌零用錢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鬧這種扭!他終於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會瞭解的。」她又氣惱又難過又慚愧。
「我當然不能瞭解。」他實在無法忍住不笑。「手頭充裕有什麼不好的?難道你希望變成「游擊隊」,每次聚餐見面都吃別人的、花別人的,弄得每個朋友見到你比見到黑白無常更驚怕,打老遠就從另一條小路迅速逃走?」
愷梅惱恨的眨掉淚意,拒絕再和他溝通。他哪能瞭解她的心情呢?這就像一隻小雁天天期待著自己茁然壯大,羽翼早日豐碩,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樂樂的起飛,卻發現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減了一大半。當大夥兒引吭飛向天際,它徒然留在雁巢裡哀哀而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