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凌淑芬
「謝謝你,我早上出來得太匆忙,把飯盒給忘了。不好意思,麻煩你跑這一趟。」她接過飯盒,視線垂下來。
另外兩名老師陸續回到辦公室,經過樹仁時好奇地瞄他一眼。
「我也還沒吃飯,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吧!」
她直覺地想拒絕,迎上他溫和的目光後,推辭的言語卻梗在喉間。
她不想回辦公室面對同事們刺探的眼光。自從她回山上後,有關她和樹仁的閒言閒語便滿天亂飛,她極力裝聾作啞,希望她的聽而不聞能夠阻止這些流言繼續蔓延下去,然而人們只是變本加厲,將她的無言解釋為默認。一些工人甚至大大方方地向她詢問何時嫁進葛家大門。紫螢至今竟然尚未聽到任何風吹草動實在令她意外之至。
「葛大哥,」她領著樹仁來到校舍後面的草地上,避開眾人耳目,決定對他實話實說。「我希望你以後盡量別單獨來找我。」
「為什麼?」樹仁一愣。
他很清楚安婷最近總是迴避著他,原以為這只是她少女的矜持作祟。現在仔細觀察她的神態,安婷心裡顯然不只矜持而已。他的神經開始繃緊。
「因為你讓我很為難!」
為難?他的感情對她而言竟只是一種為難?
「為什麼?」他再問。
「因為……」她微微一頓。「因為這個地方很保守,我們常常膩在一起很容易惹人說閒話的!」這實在是個差勁的藉口。
他顯然也頗有同感。「這有什麼好說閒話的?我們兩人都還單身,湊在一起才是天經地義呀!」
難道她希望兩人各自結婚後再「共同發展」?安婷可不像那種紅杏出牆的女人!
他大惑不解地看著她。
「不是的!我是說……」她不知該如何用字遣詞,空自在心內著急窘迫。
「小安……」他遲疑地碰碰她的手臂。「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說出來我們一起商量吧!別老藏在心裡。」
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最糟的情況是她心中已另有所愛。但是,那又如何呢?安婷是這二十八年來第一位令他動心的女子,除非她當面拒絕他的愛意,否則他絕不輕言放棄——不!即使她真的拒絕他,他也不會退縮。他會守在她身邊,讓她發現自己的優點,直到她願意接納他。
「我哪有什麼難言之隱?有難言之隱的人是你呀!」她轉過身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
「我?」他傻傻地重複。他何時有個難言之隱怎麼自己沒發現?
「紫螢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既然和她在一起了,還纏著我做什麼?」
「紫螢?我和紫螢?」他恍然大悟。「你誤會了!我和紫螢一點關係都沒有!」
「怎麼可能?」她回過身嗔怪地瞪著他。「我親眼看見你們兩個在……在……反正我看見了!」
他趕快為自己澄清。「你看錯了!那天晚上紫螢的頭髮被我的鈕扣纏住,我們為了把結解開只好靠得那麼近,真的沒發生任何事!」
她狐疑地看著他。
「而且,紫螢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她喜歡的人是那位賀先生!」
她的懷疑轉為錯愕,再轉為氣憤。「葛樹仁,我真想不到你會說這種話。你不接受紫螢也就算了,為什麼把她和別人扯在一起?」
「是真的,她自己親口對我說的。」他連忙將三個星期前兩人的月下對話重複一遍。「最近賀鴻宇天天到秦家吃晚飯,他們兩個根本是形影不離,成天有說有笑的。你自己想想,憑紫螢那副古靈精怪的脾氣,如果不是她真心接納的人,她哪有可能這麼好相處?」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被事情的發展弄得一頭霧水。
紫螢和賀鴻宇!可能嗎?雖然這兩人挺相配的,但是紫螢不是一直喜歡著葛樹仁嗎?
「小安,」樹仁將她攬進懷裡,輕聲輕氣。「我心裡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紫螢也有她自己的意中人。無論她小時候對我有什麼感覺,那都是陳年舊事了!你何必還記在心裡?」
她迷惑地從他懷中抬起頭來。「我還是很難相信,她明明那麼喜歡你,不可能回家後反而變心啊!」
「其實她變不變心又如何呢?我的心裡除了你容不下第二個人,即使她心意不變我也不可能接受她。」愛情是自私的,此刻他終於體會這句話的涵義。
她掙脫他的懷抱。「紫螢又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當然這麼說。」
他覺得她的想法實在好笑。「好朋友又如何?難道為了友情你連愛情都可以割讓?」
「話不能這麼說,是她先喜歡上你的,我怎麼能橫刀奪愛?」
這一刻樹仁有股捉住她猛搖的衝動。「感情的事還能有先後之分嗎?你只顧著她,為什麼不替我想想?我心裡真正愛的人是你,你就算硬把我推給她也沒有用呀!」
她又氣又急,衝口而出。「你對我的好感又能維持多久?紫螢漂亮、潑又可愛,你會不喜歡她才有鬼呢!」
他被她的指控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麼?」
淚水重新在她眼眶凝聚,她好憎恨自己的軟弱。「我得回去上課了,你自己請吧!」
他愕然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奇怪!三分鐘前兩人不是還柔情蜜意得很,為何一轉眼間他們又鬧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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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要吔!」
「我太老了,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吔!」
「回台北後你要多少我都弄給你!」
「可是我現在就想要吔!」
「……唉!真麻煩。」
「多謝啦!……過去一點……再上面一點……右邊右邊……對了,就是那個。謝謝!大英雄,香你一個。」
他的頰上結結實實地被她「啾」一下。
鴻宇拍一拍身上的塵土苦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得回台北辦勞保看心理醫師。
今天一大早被紫螢拖著到半山腰去逛市集。她大小姐快快樂樂地一攤逛過一攤,留他跟在後頭當苦役,替她提著大包小包的水果、鮮花、手工藝品(木雕娃娃啦、小籃子、小簍子啦……)。回程時更不放過他,磨著他半路上停車,替她摘一束長在山壁間的野花。
替女孩兒摘花?他這輩子還真沒做過這種羅曼蒂克的事,更何況他得冒著摔斷脖子的生命危險。如果被他弟弟或員工看見這一幕——真的!不消他們說,他自己都會不好意思地禪讓遜位。
可是看看這位秦紫螢,此刻正興高采烈地捧著那束紫色的野花,取些山澗灑在瓣葉上。她顯然認為半路停車摘花是件天經地義的事,為了這一束小花可以暫且拋開其他事情,專注地沉醉在此刻微不足道的快樂裡。
她是個很容易取悅的人,他想。
他忽然憶起大學時曾旁聽過一堂孟子課,那位教授許宗興——真奇怪,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曾說,隨時在平凡的生命中尋找驚奇,儘管在他人眼光中它是多麼地微不足道。
經過多年的生命體驗,他即使領悟從平凡中尋找不凡的重要,繁忙的歲月卻不容許他分心多想。他也曾是個充滿驚奇的人,可以為一列小螞蟻終於抬起一塊碎糖而會心微笑,可以為一隻小蟲終於掙脫蛛網而暗暗喝采。
曾幾何時,他變了!
望著眼前發亮的小臉蛋,他不懂一個二十歲的青澀姑娘為何比他這個三十二歲的青年才俊更懂得享受生命?
「喂!你嚇呆啦?」紫螢在他面前揮揮手。
不會吧?這束花離地面不過兩公尺多,他那麼高的塊頭,不至於才離地三十公分就嚇得發呆吧!
他捉住她揮舞的手。「不是嚇呆,是累呆了!」順勢將她拉進懷裡。
「好可憐哦!」她裝出一臉同情。「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樣,才走幾步路就撐不住了。」
他瞪瞪眼,打算重重吻她一下以示懲罰。
她看穿他的想法,趕緊在他懷中拉開距離。「你想做什麼?你已經奪走我兩個『初』吻了,不許再胡來。」
「既然如此,你留著第三個初吻也沒什麼用處,乾脆一併送給我吧!」他懶懶地回答。
「不行!」她斷然拒絕。「我好不容易才原諒你偷吻我兩次,可一而不可再,別太得寸進尺!」
他考慮一下。「無三不成禮!恐怕你得再原諒我一次。」
「不行!」她雙頰酡紅,趕緊掙脫他的懷抱。
一輛小貨車在他們後面煞住,樹仁走下車。
「大熱天的怎麼不回家去?是不是車子拋錨了?」
「仁哥!」紫螢歡呼,向前迎了上去。「我們停下來摘花。你看,漂亮吧?」
樹仁扯一下她的長髮。「當心中暑!」
凝視她滿面堆歡的俏臉,鴻宇當然很不是滋味。這小姑娘也不想想是誰陪了她一個早上,結果葛樹仁才出現不到五分鐘她立刻變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