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凌淑芬
「請問,」她語氣懶洋洋的。「為什麼高大的人都有一副低沉的嗓音?」
「因為,」他用同樣慢吞吞的語氣回答。「高大的人配上一副尖銳的嗓子很容易重心不穩的。」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轉頭打量來人。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毫不在意她直勾勾的眼光盯在他臉上。
這個人若非極有自信,便是極為魯鈍,她心裡暗想。儘管月色朦朧,她幾乎可以肯定他有著混血兒的血統。他的鼻樑高挺得不像東方人,而髮膚顏色卻是道地的炎黃子孫。
混血兒的外貌總是得天獨厚的,紫螢不太平衡地想。這個男人也不例外,臉孔漂亮得令人嫉妒。
「哪一國?英法美俄?德義日奧?」她問得沒頭沒腦。
對方眼也不眨,立刻聽懂她的問題。「都不對,是挪威!」
她覺得好新奇,興趣完全被挑起來了。「挪威人的遠祖不是海盜嗎?難道你的祖先被擄了去,生下一群混血寶寶?」
「可惜事實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精彩。我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挪威血統,來自於我奶奶。她在美國留學時認識我祖父,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後,不久就去世了。我母親是個貨真價實的台南美女,所以我體內的西方血統早已所剩無幾。」他淡漠的臉上泛出一絲微笑。「事實上,我很驚訝你居然看得出我不是百分之百的東方人。」
「你的鼻子出賣了你。中國人的鼻子很少長得像你這麼高挺好看的。就拿我來說吧!如果我的鼻樑能再挺直一些,早就出馬去競選中國小姐了!」她不無遺憾地評論。唉!瞧瞧他那副長相!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緊盯著她羨慕不已的神情,灼灼目光中透出一絲促狹。「你說話倒是挺直接的。以前經常這麼隨意地讚美陌生人嗎?」
這下子她可火大了,杏眼射出光芒,毫不畏怯地瞪住他。「喂!先生,招子放亮些,全台灣能讓我開口稱讚他們容貌好看的人,十隻手指頭也數不完吔!本姑娘對英俊美麗的標準一向定得很高,你以為隨便走來一個『路人甲』都能符合我的標準?」
「哦!想不到你還是個挑剔主義者。」他的聲音充滿嘲弄,聽了就令人生氣。」這麼說來,我的鼻子應該為了你的賞賜而痛哭流涕一番嘍?」
「當然!」她施恩似地抬高下巴,傲慢地看著他。「不過流涕那部分可以省了。挺髒的!」
他呵呵笑了出來。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今天傍晚秦文到機場接他時,邀請他今晚在秦家用餐。兩人一路上閒聊回家,秦文讚不絕口地誇耀他有個俏麗、活潑的小侄女,正值雙十年華。
平心而論,賀鴻宇對這個話題興致缺缺。在他的生活圈中,最不缺乏的就是美女。房地產業向來講究這一套:光鮮的外表、機靈的舌頭。光是他自己的建設公司就有幾個可以派出國去參加世界級選美的女業務員。然而,為了維持應有的禮節,他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秦文用一種驕傲叔叔的語氣,描述他心愛的小侄女是多麼可愛動人。
一踏進秦家大門,管家立刻遞過來一張小姐的留言,秦文大聲地念出來。
留言條上寫著一首打油詩:
秦文叔叔又遲到,
紫螢決定偷溜掉。
螢兒荷包剩幾毛,
在你房裡拿不少。
向府舞會挺熱鬧,
家裡晚餐胃口倒。
造訪逸雯雖無聊,
反比陪客吃飯好。
這首打油詩另藏玄機,八句詩的句首合起來正是:「秦紫螢在向家造反」。她交代自己行蹤的方法還真新鮮!
飯後,秦文取出紫螢歷年來寫過的打油詩作品與他分享。他瞄一眼書桌上的美女照,立刻認出這張亮麗靈動的臉龐。
真是她呢!那個不知死活、深夜追著搶匪跑的小笨蛋!他倒是很好奇那件促使她不顧安危,冒險追趕小賊的「紀念品」究竟是什麼!
「你知不知道直盯著人瞧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鴻宇對她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顯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常人的禮節規範。這人確實狂傲,卻傲得和他卓爾不凡的氣質相得益彰。
「你應該不是附近的人吧?」如果他住在這一帶,她不可能沒有印象。紫螢對特殊人物一向有著非比尋常的記憶力,而他肯定、保證、百分之百特殊。
「我住在市區,今天晚上來這一帶拜訪朋友。」
「何處高就?」
「自己經營一間建設公司,家裡也做些小生意。」
「尊姓大名?」
「姓賀名鴻宇。」
「今年貴庚?」
「三十二!」
「結婚了嗎?」
「單身漢一個。」
「女朋友呢?」
「沒有固定對象!」
「親人狀況?」
「父母健在、兩名弟弟。」
「你一向對別人隨口提出的問題有問必答嗎?」
「因人而異、視我心情。」
一陣沉默。
半晌,紫螢忍不住先笑出來。
「這下子該輪到我審問犯人了。」他對她眨眨眼睛。「小姐尊姓大名、府上何處、今年貴庚、婚姻狀況、交友情形、家境如何、親人近況?還有,你是否對別人隨口提出來的問題有問必答?」
敢情他將她剛才的問題記得一清二楚!她嫣然一笑,有些狡獪。「我先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答案是『不』,所以你其他的問題我就當作聽而不見,閣下多多海涵。」
他仰頭大笑。這個女孩果然機靈,看來這回兩人是旗鼓相當。「確實厲害!我是個很有運動家風度的人,今晚的鬥嘴算我輸。」他從台階上站起身,對她伸出手。「來!」
她乖乖讓他牽起來,好奇的雙瞳亮晶晶的。「去哪裡?」
「哪兒也不去!」他將她拉近。「既然今晚有個舞會,我們就該跳上一曲。」
咦?這倒是挺新鮮的,這個男人不像是個喜歡跳快舞的人。「有沒有搞錯?你想跳舞?」她回頭看一眼客廳內熱烈舞動的人體,熱門音樂依然在空氣中流竄。
「對!」他又變回「惜字如金」的樣子,擁著她開始踩起舞步。
「慢著!慢著!」她退後一步離開他的懷抱,一臉滑稽地望著他。
他剛才跳的舞分明是華爾滋。「你不覺得這種舞和現在的音樂合不上節拍?」
「我們跳我們的舞,和音樂有什麼關係?」不合理的言詞從他嘴裡說出來竟顯得很合邏輯。她被他重新拉回懷裡,迷惑地任他帶領著自己慢舞在幽暗沁涼的花園裡。
此刻被他圍在臂彎中,她再度發現兩人身高上的差距。
她並不高挑,頭頂僅及他的下巴。他輕輕地將下顎頂著她的烏雲蹕首,熱熱的鼻息吹在發上。她忽然對擁住她的瘦長身軀產生輕微的羞怯,一陣輕顫竄過全身。
鴻宇察覺她停下腳步,銳利的眼眸灼灼對上她的翦水雙瞳,銀白的月光彷彿鑽入他的瞳孔,煥發出燦亮如星的光彩。她掉開視線,有些心蕩神搖、有些心慌意亂,恍惚中承受著奇異而強烈的情感衝擊。
「我……我該回家了。」她退後一步,眩惑地看他最後一眼。
他站在原地望著她勻稱纖細的背影匆匆跑開。
和秦紫螢約兩次相遇,首次見到她,她是只虛張聲勢的小野貓,振振有辭地向搶匪要回她的失物,不知天高地厚得令人為她捏把冷汗!
再次遇見她,她像個伶俐俏皮的小精靈,狡黠中藏著天真,咭咭咯咯地與他談笑風生。
如此熱情天真的小傢伙,有著一張明媚照人的臉,用一顆輕快純稚的心迎向世界。
他的心湖淺淺地泛起漣漪,愉悅地期待著兩人再一次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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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雯的生日舞會好玩嗎?」程秀勳從客廳走出來,含笑問著神情恍惚的侄女。
紫螢茫然看她一眼,眨眨眼緩緩從迷濛的幻境中醒來。
「剛開始很無聊,後來比較好玩。」而那名奇異男子則是無聊與好玩的分界點。
「玩得開心就好!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
「叔叔呢?」她轉身走上樓梯。
「他和客人去隔壁找你向伯伯。我早跟他說雯雯今天開舞會,向家熱熱鬧鬧的,要他改天再去,他偏不聽——」
她忽然停下腳步,打斷嬸嬸絮絮的嘮叨。「嬸嬸……」
秀勳對侄女遲疑的口氣挑高眉毛。「怎麼了?又想打什麼鬼主意?」
「才不是呢!」她走下樓,不依地對嬸嬸撒嬌。「你老是把我想得這麼壞,人家只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秀勳攬住她的肩頭,眼神憐愛橫溢。
他們夫婦倆對這小姑娘,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真心誠意地疼惜了她五年,目睹她由一個頑皮好動的小丫頭出落為一名亭亭玉立的纖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