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凌淑芬
「不要偷看哦!」他不忘拋給她一記媚嗲的臨別秋波,才反手掩上毛玻璃門。
靈均哭笑不得,只能吞回一肚子鱉,端坐上馬桶蓋。
嘩啦傾洩的淋浴聲隨即響起,他間歇合鳴著不成曲調的兒歌。
四片窄牆阻絕了尖哮狠厲的狂風,水流與輕哼交錯,形成浴室內唯一的音源。穩定的聲頻暫時平撫住靈均的不安。
鄔連環貌似魯莽,其實許多小動作令人感覺出奇的貼心。譬如現在,他明知悶不吭聲會令她惶恐,於是盡量製造各種聲音來轉移她對陌生暗室的注意力。
如果他能改掉那張壞兮兮的嘴巴,一切就完美無缺了。
五分鐘,戰鬥澡洗畢。清淨乾爽的變色龍套上浴袍,踏出淋浴小室。
「唷,燭身只剩下一公分啦?你最好把握時間。橫桿上掛著一件小號的浴袍,你應該穿得下。」他系攏棉布浴袍的腰帶,邁開兩截毛茸茸的小腿從她身前掠過。
「你你你、要去哪裡?」靈均連忙扯住他的衣角。
「離開浴室,讓你洗澡呀!」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呀……嗯……這個……呃……」她著實不願意讓變色龍離開她的聽力範圍,可是,教她開腔要求變色龍隔著毛玻璃觀賞自己沐浴,卻也說不出口。
「你哼哼哈哈的,我怎麼聽得懂呢?」鄔連環好樂。
他分明等著聽她拉下臉來告饒。
「你、你……」靈均為之氣結。「你太惡劣了。正人君子才、才不會占弱質女流的的、的便宜。」
「說得好。」他撫掌通過。「幸虧我從不曾以正人君子自居。」
她舉白旗投降。對付爬蟲類,普通的激將法或禮義道德論壓根兒不管用,活該她浪費唇舌。
還是以行動代替言詞比較實際!她回眸挑戰性地睨了變色龍一眼,也不多話,氣悶地躲進毛玻璃的彼側。
有種他出去好了,她的口齒或許虧輸給他,尖叫的本領卻強過他一百分貝。
「上帝專門懲罰壞人,當心、當心颱風半夜把你捲上空中。」
「對呀!上帝專門懲罰壞人,所以你若在空中撞到我,記得打聲招呼。」鄔連環閒閒地倚坐在馬桶蓋上。
罷罷罷!她永遠扯不贏他。靈均扭開水龍頭,開始進行神速的清潔工作。
「你繼續說點話呀!」她快手快腳地全身抹滿沐浴乳。
鄔連環翻個白眼。當血氣方剛的男性與一位光溜溜的美人兒僅僅相隔微薄的毛玻璃,充塞於他腦袋的念頭絕對摒除「聊天」這個項目。
「輪到你演講了,小姐。」他嚥下急遽分泌的唾液。「各位觀眾,現在就請屈靈均小姐實地轉播她美女入浴的實況。屈小姐,請問你目前清洗到哪個部位?」
她的柔夷愕然停頓住揉洗酥胸的動作。
下流!瘋狂的血氣湧漲到粉嫩的雪頰。
「不說話?」鄔連環自動往下揣測。「不回答就代表答案屬於令人尷尬的器官,因此正確解答應該是──」
「色、色、色狼!」結結巴巴的控訴飄出毛玻璃。
「奇了,清洗香港腳是一件很色的事情嗎?我倒是不曉得台灣人的道德觀已經嚴謹到這等地步。」他一臉無辜。
「你、你……」她又輸了。「算了,你乾脆唱歌吧!」
接受酷刑也好過被他吃豆腐。
水聲淙淙,她靜候了兩秒鐘,鄔連環忽地不吭聲了。
莫非她誤觸了變色龍的爬蟲類大忌?
「鄔……呃,鄔大哥?」嘴巴只好放甜一點。
「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他取笑調戲的語氣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呀!」她的耳膜只被水流聲震動。「你你、不要嚇我。」
「噓!把水龍頭關掉。」他很肯定樓下傳來間歇的碰撞聲。
長期在深夜工作的結果,培養出他精細的聽力。那串聲響絕對與屋外的風雨無關。
「鄔大哥?」她的粉膚開始浮現雞皮疙瘩。
「我想起來了,剛才好像忘記關妥廚房的窗戶。你留在這裡等我,我下去檢查看看。」鄔連環平靜地起身,盡量避免刺激她奇小如鼠的膽量。
「等、等等──」靈均手忙腳亂地拭乾香軀。「我我和你一起、去!」
咯喇,浴室門穩定地關回木框內。
她迅速以浴巾包裡好濕漉漉的嬌軀,匆忙地探出皓首──鄔連環已經走開了。
燭心燃到盡頭,火焰輕輕閃著決絕的告別,接著,熄滅了。她無助地縮靠著磁磚牆面,獨自面對伸手不見五指的墨黑。
噹噹噹噹──
大宅某處的掛鐘敲撞起來。
八點整。
※※※
鄔連環願意以小腿的每一根寒毛打賭,屋內絕對闖進了第三者。
打老遠杵在二樓梯道口,他已捕捉到含糊的詛咒,出自一名夜視力幾近目盲程度的笨賊。
想是擔心暴露行蹤的緣故,雨夜惡客並未打亮手電筒。
「你又踢到什麼鬼東西了?」第二道陌生的斥問從客廳的對角射過來。
「教你今晚少喝幾杯,等辦完正事再慶祝,你偏不聽。」第三名夜盜的地理位置處於廚房與客廳的交界,而且嗓門極為熟悉,依稀便是那個跑路中的銀行搶匪張阿先。
鄔連環無聲地冷笑。
那小子好大的狗膽!趁著停電的颱風夜上門來尋仇,還帶齊了幫手。哼!
也好,瞧在他起碼多找了兩名同胞的份上,還不算太小覷鄔大爺的實力,待會兒便賜他一個全屍。
「阿龍,你跟我上二樓找找看。阿丁,你負責地下室。」張阿先分配好搜尋路線,領著同夥摸索向樓梯口。
開玩笑!若果真讓這幾尾小賊溜竄上二樓,他鄔連環豈不枉費「昔日惡霸」的雄風。想當初年少輕狂的時期,他也出外浪蕩了好一段日子。
赤裸的足踝悄沒聲息地踩上梯階,靜悄悄迎上兩名小角色,呼呼狂嘯的強風也提供了上好的掩護作用。
「阿先,我覺得怪怪的……」阿龍的位置矮他四階左右。
「怪什麼!你擔心屋子裡鬧鬼?」張阿先搶白。「如果你怕了,乾脆先溜吧!以後咱們也不必稱兄……哇!」
咕咚咕咚的滾落響震動了橡木樓梯!阿龍什麼都看不見,僅僅捕捉到逼真的立體聲,堪堪可擬杜比環繞音效的臨場性。
「老大,老大,你怎麼了?」阿龍毛骨悚然。「你是不是踩到香蕉……哇呀!」
再來一陣「咕咚咕咚咕咚」。
首仗告捷!突襲手順利殲滅敵人的前鋒營。
「白癡小孩。」鄔連環搖頭歎氣。「根本不是對手,害我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他迅速掩身下樓,各補兩副脆弱的臭皮囊幾記奪命鴛鴦腿。阿先、阿龍哥兒倆連叫疼也來不及吭一聲,就傚法大紅燈籠──高高「掛了」。
兩名獵人從頭到尾連一根「獵物」的腿毛也沒拔到。
「阿龍?阿先?」警覺的低喚從地下室入口冒出來。「剛剛是不是你們跌倒了?」
第三名受死的傢伙出現了。也好,省得他親自下樓浪費體力。
「阿龍?阿先?你們怎麼不講話?」
「嗯……過來一下。」鄔連環含糊著嗓音誘拐僅存的敵軍。
「怎樣?有沒有找到人?」阿丁兄東摸摸、西摸摸,搪向兩名同夥的方位。
「找到了。」黑暗中,有人壓低嗓腔回答他。
「在哪裡?」阿丁精神一振。
「這裡。」
轟!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冒出一記必殺拳,徹底瓦解阿丁的平衡感。
「哇!我的媽!阿龍,阿先。」受難者捂著凹陷成吐魯番窪地的鼻樑。他怎麼會平空撞上一塊鐵板?「阿、阿阿──啊!」
硬邦邦的手刀斬向他的頸窩。
晶晶亮亮的星星霎時填滿他眼前的黑暗。
深夜進犯的侵入者全數陣亡。
天哪!如此輕而易舉……我就這樣打遍天下無敵手?鄔連環終於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悲哀。
照理說,有膽子出面搶銀行的傢伙,身手應該具有起碼的水準……莫非台灣黑道已經沒落到缺乏能人異士的地步?
或許他應該出馬設立一個「振興黑道基金會」之類的玩意兒。
他從廚房櫃子裡摸索出結實牢靠的麻繩,緊緊綁縛住三名賊溜。明兒個天色大亮,再電請警察大人前來驗收成績。
聽說台灣的搶匪通緝令提供鉅額獎金,或許他運氣好,可以扛個一、兩百萬回家當加菜金。
「啊……」突兀地,樓上響起靈均無助的輕嚷。
他心頭一震,驀地拔腿巡視二樓的意外狀況。
屋內還有第四名歹人!
※※※
陰沉沉的暗影籠罩了一切,充分滋養著人類畏懼的想像力。
鬼、活動死屍、平空冒出來的手、沁出血滴的水龍頭……恐怖電影中曾經運用過的手法全在她旺盛的擬想中幻化為真實。
一隻毛毛的小昆蟲自她腳踝上爬過去。
「什、什麼東西?」靈均嚇得魂飛天外,拚命在原地踏步。
好可怕……
坐以待斃是懦夫才有的行為,她放棄陣守大本營,決定追隨鄔連環英勇的步伐。
橫越臥室的過程一路平安。真正嚇人的,是走廊上茫茫不知未來的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