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凌淑芬
簡而言之,有個看虞老師不順眼的人士,甘願掏空豐厚的荷包,以求讓她無法在青彤大學裡混下去。
若以正常狀況而言,平白陷害一個弱女子失去工作,鐵定悖離海鳥社的宗旨,然而凌某人既然願意接受委託,結論只能引入單一而純粹的導向──虞晶秋八成虧損了為人師表的使命。
還有呢?
「你有一個學期的時間完成這件CASE。」凌某人笑得甜蜜,顯然無意提供更多資訊。
「哦?」他的頸背開始感覺到一丁點刺麻。
經驗教會陽德,凌某人的和顏悅色通常分為三種等級──沒頭沒腦的傻笑、歡天喜地的暢笑,以及目前這一款,老奸巨滑的甜笑。
「放心,委託案的主角保證是你最拿手的。」她欣悅的淺勾益發黏蜜。「女人嘛!你隨口哄哄就能達到目的。」
「要哄一個學期?」他的眉彎曲成問號。
「當然不,憑閣下的唇舌功力,頂多耗費十分鐘就功成身退。」凌某人慨然地拍拍他胸膛,儼然比當事人更有自信。「那一個學期的時間,旨在讓你想法子接近她。」
仔細往深層的領域推想,陽德當然明白他的權益受到剝削。
他摘下平光眼鏡,笑了。
服帖的劉海悄悄垂落前額,被他隨手撥回頭上,輕便的舉止漾著不經意的慵懶瀟灑,那股溫文書生的氣質悄悄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皮毛動物獨具的優雅和神秘。
「抱歉提醒你,我意圖接近一位女士的時間,很少超過兩個月。」簡短的聲明單純陳述事實,不含任何自炫意味。
他的人格修養當然比那些誇耀自己獵艷戰績的魯男子高明許多,不過相同地,他也擁有充分的自知之明,瞭解本身持懷的清澈明淨的吸引力,對女性散發出無可抵擋的致命魅力。
上天既然賜贈他與生俱來的利器,他何必吝惜將它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相信我,」凌某人意味深長地接過他手中的烏絲邊鏡架,主動替他掛回鼻樑上,蒙遮他眼睛底的夕陽。「這一回,你可能需要。」
※※※
青彤大學的圖書館矗立在校園在圍牆的邊隅,在構成之初,尖塔狀的造形曾經博得建築界的注目,莊重中透出典雅的氣息。可惜,由於當初校園規畫的誤差,日後校內的教職員停車場位置不足,只能選在圖書館後方唯一的空地增建,因此,原本平直鋪陳出去的後草坪,被突兀地分割掉大半領土,一道「柏林圍牆」將圖書館與停車場隔成鄰居。
或許因為視野被水泥牆阻擋住了,學生漸漸不再而來這處草坪休憩,久而久之,反倒形成校園內的三不管地帶。
夕陽橫斜的下課時分,為了竊取片刻的寧靜,陽德必須傚法無家可歸的流浪動物,避躲在圖書館後頭的小草坪。
他的情況說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偏生那票娘子軍不懂得體諒他的苦處,當真以為他樂意被女性同胞騷擾似的。
「無端端地,還派給我一件沒頭沒尾的CASE,簡直跟瞎子摸象沒兩棟。」他最憎惡置身一無所知的處境。
凌某人蓄意保留相關資訊,說穿了全因吃下葉繞珍社長的符灰,如今蠱術發作了,那票娘子軍看不慣他博得校園佳麗的青睞,當下決定同氣連枝,挑個難纏的老女人挫挫他的銳氣。
沒關係,陽德期許自己往理性思考的角度鑽研過去。跳火圈、吞長劍的難題或許擊得倒他,然而女人──
女人!
他最駕輕就熟的案子,接下來實在缺乏成就感。
「異性喜愛我,又不是我的錯。」傷腦筋!
看了一下腕表,四點五十分,時間差不多了。陽德撐起慵懶而不見一絲贅肉的軀體,踏著閒散的步伐離開綠草坪,循著小路踅向「柏林圍牆」的邊門,走向圖書館後方的教職員停車場。
他總是這樣的,除非火燒屁股,或者好康、好玩的樂子當頭而來,否則拒絕以跑、跳,抑或是同等級的大動作來耗費體力。
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他才踩入停車場,左前方的科學大樓側門輕輕推開。
一抹黑衣白裙的修女式身影走出來,直直走向停放著嘉年華小房車的車位。
她豐厚潤澤的秀髮包成一個腦後髻,鼻樑上架著粗黑框的老式眼鏡,女高中生式的長袖白襯衫,鈕扣鎖到喉頭那顆,淺膚色褲襪藏進直膝修女裙的下擺內。她身上唯一暴露出來的肌膚,除了眼鏡框之外的小部分面容,惟剩兩隻白嫩的柔荑。
天!這女人倒退潮流五十年的裝扮,讓人誤以為回到民國初年。
「虞老師!」他從老姑婆背後威喝。
「喝!什麼事?」晶秋忙不迭轉身,卻因為動作太突然,左腳踝和右腳趾打結。「啊……阿!」
「當心!」陽德趕忙上前一步。
晶秋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猛地察覺自己的臉孔迅速與水泥地拉近距離。
天!糗到了。她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於校園內出糗。她,出了名的恆穩如泰山。
晶秋掩著臉任憑自己頹倒下去。
「唔……」悶哼聲由背後的偷襲者發出來。
咦?怎麼跌跤了卻不會痛?她放開手,發覺自己斜靠在對方的懷中,兩人似傾斜的平行線僵凝在半空中,偷襲者死命支撐住兩人體重。
「啊,對──對不起。」晶秋又急急忙忙直起身。再糗一次!堂堂講師居然在學校內和男性懷摟擁抱。
「我的媽!」對方忽然推開她,倒退三大步,右踝騰空開始猛甩。
我踩到他了嗎?她忖疑著。看樣子好像是。
夕陽金色的射光將來人映照成剪影,她下意識地伸手蓋覆在眉毛下方,遮住刺目的光束,雖然沒法子很清楚地識別出眼前人的身份,但從他幾句咿咿呀呀的清朗男中音判斷,可能是她的某位學生。
陽德甩足的方式自有他獨特的一面。正常人被踢中痛腳,通常會唉唉地抱腿在原地蹦蹦跳,或是腳軟地蹲下來,嘰哩咕嚕叫罵。但他不是。
他提高腳踝拚命往後蹬,彷彿馬兒踢動後腿,或者家中的狗呀貓呀之類的動物,先咕嚷一聲召告天下,然後蜷縮起痛處,嘶出細細的喘氣聲。
「抱歉,這位同學──」她習慣邊走邊思索相關的課堂教材,以達到充分利用時間的效率。走步不看路是正常的情況。
「別!別、別!」陽德的危機意識高揚至極限。「你不必靠太近,這段距離足夠了。」
難怪凌某人甘願把這位「美女」托付給他,原來本CASE若搞出個閃失是會出人命的!他肯定目前的局勢委實太險惡了。
晶秋頂高粗黑框的姑婆牌眼鏡,暗自猜疑這位同學戒慎迴避的肢體語言算什麼意思?她又不是存心蓄意的。
也罷!學生當前,她不能失態。晶秋立刻武裝起「經濟系殺手老師」的盔甲。
「同學,你的問題不能在下一次的課堂上提出來嗎?」現代年輕人真是發育過盛,她打挺了正氣凜然的腰肢,視線依然只及他的下巴高度。
陽德謹慎地拉離她兩步之遙,揚了揚手中的問卷。「虞老師,我是法律系的助教,最近正在協助進行一項教職員問卷調查的研究,可不可以麻煩你填寫這份問卷,明天交回系辦公室?」
區區幾招短兵交接,他已經打量完虞晶秋的外表。
儘管她的三千煩惱絲束紮成姑婆式的髮髻,中規中矩的黑色A字裙也超過合理的長度,一副四十歲高齡的老處女形象,但她的五官卻顯得相當細緻,瑩潤的肌理壓根兒構不上四字頭的枯槁。
憑他閱人無數的經驗,甚至敢大膽判斷,她恐怕連而立之年也不到。
只可惜七顛八倒的動作稍嫌致命了一點。
「助教?」晶秋鬆懈下氣勢。助教勉勉強強與老師們同級,她不必太端出師長的架子應對。「可以,我下星期一才有課,到時候會把問卷交回法律系辦公室。」
她接過問卷,打算走人。
「社會系。」陽德傳達出不屈不撓的提醒。
「什麼?」她愣了下。「你在社會系當助教?」
「不,法律系。」他拿出一貫應付女人的耐心。
幸好,晶秋慶幸她的聽力沒有退化。
「對呀,我會把問卷送回法律系……」
「問卷屬於社會系。」他再重複一次。
晶秋瞪著他的剪影。剛才明明聽他自稱是法律系的助教。
「你們法律系和社會系合辦這次的學術研究?」她試圖弄懂他們倆究竟哪根神經搭不在一塊。
「不,社會系是唯一的主辦單位。」
「……」發生了什麼事?助教先生的說詞顛來倒去,敢情是奉命來砸場子的。
「我在法律系擔任助教,順便友情贊助社會系的活動。」答案終於水落石出。
「噢!嗯,好,我瞭解了。」原來如此。
她無意識地揮揮手,脫口一大堆不含任何實質意義的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