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凌淑芬
語氣有點懷疑兼不可思議,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點主要在英、法兩國,所以乾脆在兩處首都各添購住宅,節省下租屋或投宿旅館的錢。反正房子擺在上地上又不會變餿,還能變相保值呢!」他若無其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擁著她進入仙境的心臟地帶。「來吧!咱們先把行李安頓完畢,之後應該來得及弄一頓簡便的午餐。」
她立時對行在前頭的男人刮目相看,「顯然我太小覷閣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前倨後恭的虛偽吧?」
巴黎的物價與地價之高昂是舉世聞名的,他養得起一片市郊的專屬產業,自然不是僥倖。
別忘了,他尚擁有位於倫敦、台灣,以及天知道什麼鬼地方的資產。繞珍當場讚歎,可見自己直是念錯主科了。苦苦鑽研體育運動有什麼用?以後頂多瓜分奧運金牌和獎金。反觀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兒吃飯就能撐成大胃王!
「閣下乃真小人也!」他點頭稱許。
「總好過偽君子吧?」她橫睨著他。
袁克殊領她上樓,步進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偽君子直言,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我會相當忙碌,沒工夫照料妳……」
「沒關係。」她一口應承下來。「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樂。」
話雖如此,當一個人只能在仙境裡停留七十二個小時,卻得耗費三分之一的時間於「自得其樂」上頭,未免有點違反日內瓦人權公約。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時間」延續成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後,繞珍決定了!
她非將偽君子揪離工作間、傳真機、電話,塞進奧迪駕駛座不可。
她邁向一樓的工作間,端出拿破侖攻陷法國的毅力。
砰砰砰!擂門。
「日安,先生。」她隔著橡木門輕叫。
沒人應聲。
正前方一張恍若秘咒的小紙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當家的委實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來,只為了增派一名煮飯婆。
也罷!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機票與食宿,她貢獻一點心力、洗手做羹湯,似乎不為過。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個兒的胃擔心了,房客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她搔了搔前額的頭髮,慢吞吞踅向輕塵不沾的廚房。
冰箱內只剩下兩盒雞蛋。
「對了,我昨夜已經把最後幾絲牛肉、青菜攪和進泡麵,煮成消夜私吞了。」繞珍立刻感到汗顏。怎麼可以置盟友之肚腹於不顧呢?
當然,她並不在乎中午準備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雞蛋大餐,但那好逸惡勞的袁當家可能會介意。
昨天來時的路上,她記得自己見到兩家食品店,距離這兒並不遙遠,頂多是十分鐘的車程,但……袁克殊正在大發他的十年一覺揚州夢,總不好將人家挖起來充當司機。
奧迪的車鑰匙懸掛在門框旁的鐵鉤上!
繞珍霎時安靜下來,瞪住它。
十分鐘。
銀色鎳鐵向她咧出明燦的微笑。
十分鐘。
她聆聞著空氣中無聲的誘惑,隱約感覺自身肉軀幻化為奧迪的渦輪引擎,汽油在她血管內奔流,勢力萬鈞的低吼聲從她唇間狂嘯而出。瞬間,排檔桿撥動,她強而有力地疾駛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線、隨著哨聲飛沖而出的景象。
十分鐘,她想。
※※※
袁克殊不確定自己究竟被什麼吵醒。
現在時刻還不到十一點,距離他甦醒的正午還有六十分鐘,而他體內的生理時鐘精確度向來遠勝過鬧鐘,不應該產生「誤點」的現象。
飄浮的三魂七魄漸漸凝聚回腦殼內,領悟力隨之發生作用,他終於察覺「吵」這個動詞有些失真,因為自己是被「靜」醒的。
小屋靜謐得不像住著一位葉繞珍小姐應有的氣氛。
他迅速恢復精力,離開工作間。
「四季豆?」屋內漾起曠蕩的回鳴。
「四季豆,妳在哪裡?」袁克殊花了十分鐘快速走遍屋簷籠罩的領域,伊人杳無形蹤。
他開始緊張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際,入內擄走了人?
這個想法隨即被推翻,因為四處完全沒有掙扎的痕跡,每件傢俱皆留在應擺放的區域,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而這不像繞珍遇襲時可能維持的好習慣。
他焦促的步伐徑往屋外搜尋蛛絲馬跡。
野鴨依然優遊自在地徜徉,白鷺茲的長腿輕點著塘中的碧水金波。
種種現象暗示他,繞珍的失蹤系出於自主意識。
以上認知充分引發他的不悅,當然,其中包含著絕大多數的被遺棄感。
不過真正讓他勃然胸火上、怒從心中來的觸媒,是奧迪汽車。
它失蹤了。
他的車鑰匙也遭遇相同的命運。
一個不知死活的小賊,連駕訓班可能都沒上過幾堂課,卻開著一輛一百五十匹馬力、強勁渦輪引擎的大車,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度閒晃,更何況她還語言不通。
直到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兩朵鮮艷的焰紅色。
※※※
法國人的靈魂似乎存在於公園與花園之中。
繞珍散漫地驅動著好夥伴--奧迪20000,以時速十英哩徐駛在小屋的外圍道路。雖然這種龜速有辱奧迪的尊貴身份,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她決定暫時罔顧它的顏面問題。
來回各十分鐘的路程,她已數不清自己經過多少處花園與公園。巴黎著實無愧於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連市景也脫離不了茂密叢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灣就顯得灰撲撲的,毫無生氣。
小屋在望。她打老遠就熄掉引擎,讓房車緩緩滑向停定點,不露一絲張揚。
萬籟平靜如故,看樣子袁克殊依然在夢周公。
她輕吁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捧著購物袋,從側門直接溜進廚房。
一尊直挺挺的門神猛地閃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頭、冷凍絞肉,以及雜物散灑了一地。
「妳上哪兒去了?」他的語音相當輕柔,似乎擔心自己的嗓門太粗就會嚇飛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繞珍偷偷觀察他的黑臉。
處變不驚,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來,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氣,否則早就大吼大罵了。
她暫時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從來未曾大吼大罵過。
「沒有呀!出去買點雜貨,冰箱已經被我們吃空了。」她拿出習慣動作--搔亂前額的頭髮。
「怎麼去的?」他依然溫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遠。」
「所以妳走路去?」他益發的和藹可親。
繞珍鼓起勇氣,迎向他的焦點,終於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為何能飆得完全不動聲色?
「沒有呀!」她再撥一次額發。算了,看樣子他一定知情,乾脆自首,或許可以減輕刑責。「我……開妳的車出去的。」
袁克殊輕哦了一聲,緩緩點頭,全然的西線無戰事。
爐上的水壺發出響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經沸騰。他沉緩地提起熱水壺,為自己沖泡一杯錫蘭紅茶。
凝結的氣氛幾乎勒得她喘不過氣來,繞珍寧可他對自己大吼大叫,也勝過這種惴惴難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罵我?」她主動提供罰則。
行刑者不動聲色,背倚著流理台,透過杯中的氤氳霧氣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我……我……」她迴避開眼光,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動了!
茶杯被幾根極端冷靜的手指擱回流理台上,兩隻長腿一步步邁向她,沉穩地、堅定地,絲毫不急躁。
繞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往後撤退,直到她發覺自己的背脊抵住磚牆。
健碩的手臂撐住她臉頰兩側的牆面,他緩緩傾身向前,直到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姿態優雅,卻充滿威脅性。
「妳!」耳語般的字句敲進她的心坎裡。「只要再碰一次奧迪的方向盤,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帶將妳綁在前座,用平底鍋揍暈,然後連人帶車推進池塘裡,讓令尊、令堂一輩子也找不到妳?」
繞珍驚駭地望進他眼底,悚然辨明話語中的真實性。
他是認真的!她無助地屏住呼吸。
火熱的怒焰將他的心凍結成冰雪,聞不出一絲人氣。她倏地瞭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確實有可能、也有能力毀人於無形,而她竟疏忽地從未發覺。
是他隱藏得太好?或者她觀察力太遲頓?
「嗯?妳相不相信?」他平靜而冰冷地追問。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來……
「那妳為什麼故意試煉我的耐心?」
她駭出啞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牆壁一拳。
「我甚至不曉得妳有沒有駕照,假如半途出了車禍怎麼辦?巴黎充滿了三教九流的貨色,妳曉不曉得外頭有多少人等著拿妳這種觀光客開刀?法國的道路妳熟嗎?交通法規妳瞭解嗎?妳會說法文嗎?或者認識本地的朋友?妳記不記得這裡的電話號碼?如果臨時出事了,上哪兒求助?妳給我說呀!」雷公嗓轟隆隆地追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