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凌淑芬
「客倌,坐。」茶博士兼掌櫃的從清水擔子後頭站起來,慇勤地招呼她入座。「您想喝點清茗,或者……」
生意詞兒還沒招呼完畢,棚子裡又走進另外一位客倌。
這會兒來了個白淨公子哥兒,質料一等一的白長衫也沾染了趕路的黃土,卻掩不去他俊朗玉立的丰采。但,公子哥兒似乎有心事,眉心鎖得緊緊的,盯著女客倌。
公子選定姑娘右斜邊的空桌,自個兒坐定,鷹眼須臾不離大姑娘的病容。
大姑娘理也不理他,壓根兒當他是隱形人。
茶博士見多識廣,覷著這等陣仗心裡自然有數。八成是小夫妻倆吵嘴,做老婆的發起脾氣,決定回娘家,年輕相公於是眼巴巴地追了出來。
「公子爺,您先坐一會兒,小的馬上過來招呼您。」他哈低了腰幹,才又回頭詢問:「姑娘,小的給您沏壺龍井好不好?」
「不好。」大姑娘口氣挺重的,一副隨時等著找人打架的表情。「店家,你的茶亭裡賣不賣酒?」
「賣。」即使平常不賣,今番遇著怨氣沖天的女瘟神也非賣不可。掌櫃的得意兮兮地向她炫耀:「姑娘,小店一早剛進貨,各色小菜和酒水一應俱全,姑娘儘管點用。」
「一應俱全?」好大的口氣!大姑娘睨視他。「我想吃當今聖上最為鍾情的皇餐──玉蝦燴七鮮,你端得出來嗎?」
他登時被窘住。「姑娘……您真是愛說笑。」
「哦?你怎麼曉得我愛說笑?你認識我?你記得我?你瞭解我?」大姑娘連珠炮的追問轟得他說不出話來。
這廂掌櫃的知曉自己惹錯人了。
他偷瞄著公子爺,心裡暗罵──你倒好,無端端犯著小妻於的大不諱,卻讓老子來承擔罵名。
「姑……姑娘,除了玉蝦燴七鮮,您還想吃些什麼好菜?」店家學乖了,這回小心翼翼地開口。
素問看他可憐,心想算了。
「先上三碟蜜餞、四樣蒸燒小點心、兩件乾果開開胃口!」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暫時鳴金收兵。
掌櫃的瞪大了眼。這麼一大桌的點心,還只是拿來「開胃」而已,她吃得完嗎?大姑娘還反虧他口氣大,她自個兒才不自量力。
「那麼……下酒菜呢?」
「瞧你這小不隆咚的路邊茶亭,諒也端不出什麼上得了檯面的鮮魚好肉,隨便來點兒普通菜色好了。」她的架子端擺得有模有樣。「第一巡先上兩道冷盤,再煮弄四色新鮮的禽肉,四道海味、四份時鮮青菜,佐以清湯、燴羹各一道做為配食,尾巡就盛上八碟冰糖蜜梨、桂花蓮子之類的甜品淨淨口……嗯,暫時就點這些,應該難不倒你的寒酸小店吧?」
掌櫃的這下差點沒嚥了氣。
「小姑娘,這十幾道菜色,您吃得完嗎?」他陪笑道。
「姑娘就姑娘,幹嘛還加個『小』字?你瞧不起年紀輕、個兒小的姑娘客倌嗎?」老大的白眼飄呀飄的瞪過來。
掌櫃的八成好日子過多了,撞見凶神惡煞還不曉得迴避,竟然賴在原地和她說笑。「客倌,小的是擔心您吃不了這許多,浪費銀兩。」
「說來說去,原來是怕我付不出湯飯錢。」素問冷笑。「你盡量端上來便是,這間野店裡還怕找不著人會帳嗎?」
掌櫃的登時瞭解。白面相公,人家針對著你來啦!
「是是是,小的立刻下廚準備。」他躬身挨到俊公子的木桌前,一併招呼完畢。「客倌,您想點些什麼?」
妻室隨手奢華了十幾兩的伙食費,想來俊公子會節制一點。
「一樣。」
簡潔有力的回答幾乎害掌櫃的跌跤。
一樣的菜色再擺一桌?唉,暴殄天物哪!「公子爺,小的有個建議,說出來讓您聽聽可好?」他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自動自發地壓低了嗓音咬耳朵:「依小的判斷,那位姑娘反正也吃不完,不如小的將兩位的點菜對半分配,公子爺就算和她平攤所有的菜錢,您意下如何?」仲修抬眼打量這位過度熱心──又可稱之為「雞婆」──的客店掌櫃。
目前素問的脾性已然瀕臨潰決的邊緣,店家若再不識好歹,繼續撩撥招惹她,後果最好自己承擔。
「不用。」他仍然言簡意骸。
其實他三天前已經追上素問,本來確實打算狂吼她一頓的,然而一見著曾丫頭憔悴含淚的表情,他的旺火立刻消熄一大半,畢竟事情追究下來總是他這一方理虧。母債子償嘛!
曾丫頭這回著實氣得不輕,沿路連廢話也拒絕與他搭理一句,儼然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更甭提靜聆他解釋清楚她和母后的誤會。
然而,斷絕交往歸斷絕交往,她倒不吝惜花費他的銀兩。光是三天九餐的膳食,她已整整闊綽掉他上百兩銀子。
區區數百兩銀子對仲修而言自然算是九牛一毛,他反而還覺得鬆了口氣呢!
被素問坑用金銀,總好過她另外想其它詭方法整治人。
「……是,小的馬上整治出來。」店家嘰哩咕嚕地退進小廚房裡。
他好心替人省錢,冤大頭反倒不領情,嘖!
這頓盛筵足足讓掌櫃的折騰了半個時辰才準備齊全。
色香味俱全的冷熱食統統擺上兩張桌子,店家暗自在心底竊笑──瞧你們倆如何吃下十幾、二十道佳餚。
仲修還好,凡是菜色端上桌,一律夾筷吃它幾口,一聲都不吭,省得自討沒趣;素問可就不同了。
她的喉嚨內早已詛咒過了自夏禹開始的歷代君主,只差沒讓罵詞滑出唇瓣。這幾天來她窮一切可能的方法激怒他,只想惹得他忍耐力超過承受度,卯起來與她大吵一架。如此一來,她方可藉機發作,順便賞賜幾口死不了、活受罪的毒藥給他嘗嘗。
她的算盤打得挺美──自己雖然無法向皇太后討回公道,找她的兒子出氣也是好的。
偏偏這傢伙不動如山。
一股突如其來的頑強勁兒觸動她的心弦。好!姑娘我倒要試試你多有修養!
「店家,店家,你給我過來。」她忽然拿起竹箸,叮叮咚咚地亂敲。
「姑娘,這些菜色不合您意嗎?」掌櫃的嚇了一跳,還以為菜中被她逮著幾尾命大的毛毛蟲。
「你瞧瞧這是什麼?竹筷子。」素問勃然大怒。「你難道不曉得品嚐海鮮一定要使用象牙筷子才能出味嗎?趕快給我換雙新筷子來。」
惡客姑娘連筷子也要挑剔?掌櫃的簡直傻眼了。
「客倌,咱們店頭向來採取小本經營,您要求小的準備象牙筷子,這……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他苦著臉。
「沒象牙筷,這幾道海味怎麼吃?餵狗還差不多,給我端走!」
掌櫃的偷瞄公子爺的表情。人家在暗罵你是狗呢!
仲修哪會不明白她的意思。無所謂,任它危疑震撼,老僧不見不聞;繼續用他「無法出味」的竹筷子夾食那幾盤「只配餵狗」的生鮮魚產。
「是是是,小的替您把海鮮換下去。」掌櫃的立刻端起魚蝦類的菜餚。
「我要你『全部』撤下去。」她很不給面子。
「全部?」掌櫃的眼珠子又凸暴出來。「可……可您連一筷子的好菜都沒動過呢!」
「那又如何?滿桌餿食,不吃也罷!盛酒上來。」餿食?現下又在暗示年輕相公是「豬」了。掌櫃的又是好笑,又是可惜那桌子好魚好肉。
「姑娘想喝什麼酒?」反正只要有銀兩會帳,他開店的人又何懼客倌浪費。
「打兩斤汾酒來。」她頓了一頓,「順道給『其它客倌』也弄一壇來嘗嘗。」
既然茶亭內只有兩位客人,她話中的「其它」,自然指定是那名公子哥兒了。
「是,小的馬上送上來。」
半刻鐘後,上好美酒分別送往兩張桌位。
仲修仍然不吭聲,照樣斟了一杯,仰頭喝盡。
「嗯,好難喝。」素問淺淺啜了一口,猛地全吐在泥土地上。「掌櫃的,這種馬尿你地敢沽出來販售,敢情凝波茶亭開的是黑店哪?」
她越罵越氣,乾脆捧起酒罈子嘩啦砸爛成一堆碎瓦。
濺起的酒汁噴濺得老高,甚至灑向仲修的桌位。他拂動衣袖,輕輕揮開酒沫子,對於她的挑釁仍然維持最高品質的修養──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姑娘,小的向來憑良心做生意,您可別拿小的名聲開玩笑!這明明是陳年的上好汾酒。」店家幾乎給她鬧得叫救命。
「胡說八道,這壺黃水又苦又辣的,教人怎麼人口?」她硬是喜歡雞蛋裡挑骨頭。
「姑娘,您簡直在說孩子話,酒哪有不辣的?」掌櫃的只差沒跪下來求她歇手,放他一條生路。
「是嗎?」素問指了指桌上的紅椒醬料。「酒一定熱辣,那麼這罐花椒也辣得麻舌頭,可以拿來當酒喝囉?好呀!你倒一杯辣椒送給那位客倌嘗嘗。」
「這……我……」店主人被她顛來倒去的言詞攪昏了腦袋,一時之間眼前繞轉著兩圈亮閃閃的金星。「咦?驛道旁居然開設了一間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