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凌淑芬
公子他古詩名賦是從小背到大的,四書五經則專門做為入眠前的床邊故事。
換句話說,假若哪一天他皇帝做不下去了,飽學的程度仍然可以上飯館覓得說書先生的職缺。憑她的半調子想難得倒他,只怕很難。
「嘿嘿,被你猜到了,我正是打算向你挑戰『行酒令』!」她渾然沒將他的警告──俗稱「自大」或「自傲」──放在心上。「仲修大哥,要不要喝杯瓊漿玉液潤潤喉?」
一盞琥珀色的酒液推向仲修的方位。
這廂獨門毒酒都親自送到他家門檻了。他再不上前坐定對飲,彷彿怕了她似的,氣勢上當場遜了她小小一回合。可是,為了賭這口氣而白白送上門,值得嗎?
他沉穩地坐進她對面的空椅,視線卻明顯忽視那杯嫌疑氣氛濃重的「美酒」。
小不忍則亂大謀。
「怎麼?怕啦?」她抿著嘴角,竊笑得快意兮兮。「放心吧!花彫內摻調的失魂蜜只會讓你沉睡兩個時辰而已,要不了老命的;而且我也沒要你立刻喝。閣下欲牛飲姑娘我親手斟的美酒,還必須行酒令被我打敗了才行。輸家乾杯。」
「孫子兵法」另一說法便是:實者虛之。原來喝下她的花彫果真會立刻「凋」零。
「這就是你今晚出的第一道難關?」論行酒令,他四歲起便常常陪著父皇嘰哩咕嚕了,她果真不識相到了極點,實在令人為她的聰慧程度感到憂心。
……且慢,仲修提醒自己。既然姑娘她有膽在他面前誇下海口,或許,她的題目中藏匿了某種陰惻惻的暗樁。
「聽好遊戲規則哦!我每吟出一句,你就得跟著重複一次,除此之外,不准說出其它我沒脫口的字句,否則就算你輸,明白嗎?」她熱切地向他解說。
「你只要我照著念?」他愕然。就這樣?!既不用考核他自行造句的能力,也毋需檢驗他背誦知名詩文的記憶力?他發覺這丫頭益發詭異了。
「沒錯,酒令開始!」她仰首欣賞圓月的清美,漸漸凝聚吟詩作對的意境。
「長安一片月。」
短短一瞬間,仲修質疑自己真要陪她進行如此稚氣的兒戲嗎?直接出手點住她的要穴,逼她棄甲,豈不更乾脆?!
「……長安一片月。」算了,還是依著她的章法來吧!
「萬戶搗衣聲。」她搖著頭、見著腦,非常自得其樂。「萬戶搗衣聲。」
「玉階生白露,」素問換首詩,繼續玩。
「玉階生白露,」他已經開始感到無聊了。
李白的「玉階怨」,他幼年第一首啟蒙詩便是吟朗這首五絕,她就不能挑一首比較拗口的長詩嗎?
管他的!陪她玩到子時末,然後動手抓人。
「夜久侵羅襪。」她綿軟酥脆的嗓音頗有催眠的功效。
「夜久侵羅襪。」他盡責地重複。開始有點睏了,沒法子,他的耐性雖然勝過一般人,但只限於遊戲內容能激起他興致的時候。
也罷,趁著酒局無聊時,他可以掃視一下週遭環境。曾丫頭絕對不只懷著行酒令的詭計而已,背後必定準備了出人意表的功夫。
「卻下水晶簾,」她敲敲桌面,試圖攫回他的注意力。
「卻下水晶簾,」仲修蓄意忽視對面投過來的譴責眼光。
院落裡已然不復見酒葫蘆的花影,顯然太監們將他的命令執行得相當徹底,但少了酒葫蘆作怪,並不表示曾丫頭沒有暗中埋下毒花異草的種子。為了以防萬一,陪她玩完三天的過關斬將後,最好將她「移植」到另一處無法栽種花木的宮殿。
「玲瓏望秋月。」她嗯哼一聲,已經對他的分心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滿。
「玲瓏望秋月。」子時過去一半了吧?他打了個呵欠,開始思忖應該何時動手。
「哦──」素間驀地跳了起來,「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
有嗎?仲修疑惑地眨了眨眼皮子。「卻下水晶簾」之後接「玲瓏望秋月」,沒錯呀!「我哪有吟錯?你本來就念『玲瓏望秋月』。」曾丫頭別想搞亂戰局,乘機混蒙過關。
素問坐回椅上,一徑以她狡猾的視線瞅住他的臉容。
「幹嘛?」仲修被她盯得心裡發毛。方纔還笑得舒暢開懷,怎麼轉眼間說停笑便停笑?
驀地,她滿月似的圓眼忽然彎了,活靈的波光寫滿了逮著他把柄的欣喜。
「哈,哈哈──」嫣紅的嘴角逐漸咧向兩側的耳垂。「我贏了,這回我真的贏了!你犯規,犯規的人是輸家。我贏了,喲荷!」
她驀地飛跳起來。贏了,贏了,原來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甜美,早知如此,她應該將賭約延長至十個夜晚,夜夜笑他一次才對。哇哈哈哈──「慢著。」仲修愣望著她滿場跳躍的身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回來、回來,咱們討論清楚。我怎麼沒感覺到自己落敗了?」
「你還沒弄懂?可見閣下素質太差了。」素問爽快地坐回他對面,臉蛋泛著喜悅的光彩。「聽仔細了,我事前交代得一清二楚,你必須跟隨我念出每一串句子,對吧?」
「沒錯,而我非常確定你確實念了『玲瓏望秋月』。」他不接受否定的答案。
「問題不在『玲瓏望秋月』,而是它的下一句。」她亢奮得幾乎坐不住。將他一軍的感覺委實太痛快了!「我問你,我下一句說了什麼?」
「下一句?」他的表情非常茫然。「『玲瓏望秋月』之後就沒了,哪有什麼下一句?」
「錯!」她咧著嘴巴宣佈正確答案。「我下一句說道:『哦──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因此你也應該跟著我重複這些話,可是你沒有,反而講出『我哪有吟錯』,所以你犯規,犯規!你輸了!哇哈哈──」她痛快地爆出另一串狂笑。
這樣也算數?仲修老羞成怒。「胡說八道,你這叫『作弊』!」
「管你的,反正你沒照著念,就是你的錯!喏,喝酒!」她當場將酒杯推向他的手畔。
「我不服氣。」他大聲抗議。
一陣夜風吹來,拂熄了其中一盞桂花香燭。素問順手取出火折子,晃亮了引頭,重新點著。
「不服氣也沒用,反正你就是上當了。」
「不,除非你憑著真本事,贏得我心服口服……我……才……」強烈的暈眩感猛然攫住他的腦袋。「你……怎麼……我……」
忽然,她的眼中褪去了歡欣的光彩,再次換上狡猾得無以復加的光芒。
發生了什麼狀況……他中毒了?
不可能……他明明提防著她的一舉一動……
仲修的頭顱彷彿遽然增加了上萬斤的重量,壓得他脖頸再也無法承負這把重擔。
他……步步為營……為何還是著了她的道兒?究竟哪裡出錯……
天旋地轉中,他勉強望向素問的臉蛋。「為什麼……」
「我以前曾經說過,我無論做任何事情必定會成功。」她頰上的竊笑暗喻著千萬分的奸險。「你防不勝防的。」
手中的火折子,將她的上半身描繪成亮晃晃的光暈。
好亮,好刺眼……
驀地,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
他輸了!原因竟然出在一隻該死的火折子。
虧他一開始便將注意力放在佳釀和四周的花卉上頭,而最終令他鎩羽而歸的,竟然是一隻完全不起眼的火折子!
第二夜,前往寧和宮應戰的途中,仲修仍然咬牙切齒地暗罵著。
一切都怪那丫頭太鬼靈精細!沒事故意佈置了一桌美酒,再提出行酒令的借口轉移他的注意力。
曾丫頭明白得很,倘若她一開始就想法子弄熄了蠟燭,再拿出火折子點燃,他必定會有所警覺,絕不讓她得逞,因此故意先行上演全套的試題,還特地設下一個幼稚的酒局,明知他一定會轉移心思,然後陷害他賭輸,趁著他忙於計較自己上了惡當,再不動聲色地引著火折子,如此一來他必然不會注意到。待他事後醒轉,時辰已經步至寅末卯初,早過了賭約中的子時。
他輸了!輸得一塌糊塗!
猶有甚者,那丫頭一早竟然派遣宮女送來一封短箋──昨夜我使用的火折子事先浸過玄天睡散,吸到者會有頭重腳輕的後遺症,望君今晨多多休息,罷朝一日,莫怪莫怪。
曾素問居然向他挑釁!簡直惡劣到極點,士可忍,孰不可忍。
仲修勉強收拾起滿腔怒氣。今夜他保證盡量與她拉開距離,必要時候,他甚至可以屏住呼吸,以龜息法阻撓她的毒氣。
彈指間,頎長的身影已然迅捷飄向寧和宮的大門口。
宮闕在望。
「好啦!我來了,你自個兒出來吧!」今晚他單挑的口氣失去昨日的彬彬有禮。
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立定在寧和宮外為妙。
「你不肯進門,如何試煉我布下的第二道難題呢?」清脆的朗音從宮門內迴旋出來。她說得沒錯。當初是他自己一口允諾願意接受挑戰的,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步入臨危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