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凌淑芬
「不用了。」張習貞溫柔的笑了笑,轉頭繞進廚房裡。「我剛剛煮了一鍋紅豆湯,妳到餐廳等著,我盛一碗給妳。」
「好,謝謝。」池淨拉開一張餐椅坐定,整個早上搬動那些沉重的巨框畫作,她的上臂肌已經開始抗議了。
她抬頭巡視了屋裡一圈,試著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長的家園。
很難想像她加入這個家庭已經十四年了。這十四年的緣分,起始得曲折離奇。
九歲那年,父親命喪於一群飆風族的車輪下。對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經不深刻,包括父親的葬禮;包括舉目無親的她最後被丟進一間收容所內;包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長之後,她曾翻看心理學方面的叢書,據說人類的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一些傷痛。
原來,父親這唯一的親人,被她下意識歸納入「傷痛」裡。
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個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歲的女兒記憶著,而記憶卻敵不過時間的磨損。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腦海中。她可以一語不差的描繪出那間警局,甚至那幾個一毛三的長相,當然還包括那個坐在審訊桌前、頭低低的肇事少年。
她記得他姓鍾,有個外號叫「牛仔」。
當時的情景和氣味彷彿生了根似的,緊緊紮縛著她。鄰居阿姨尖銳的叫喊、心頭無助的感受、對未來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爾夜深夢迴時,她還會霍然從睡夢中驚醒,彷彿重新體驗到當時的倉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過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經不是可愛天真的小嬰兒,心裡自然也放棄了被好家庭收養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長到十八歲就好,接下來的路,就等接下來再說。所以張氏夫婦倆的出現讓她和育幼院都嚇了一跳。
當時張爸爸還健在,一個黝黑壯實的古意人。據他們的說法,她父親是張習貞娘家的遠房親戚,張習貞輾轉從親友口中聽說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己已經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有血親關係的人,於是徵得了丈夫同意後,將她接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沒有太大意見,因為生活在哪裡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就這樣,她成為張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長她兩歲的哥哥和一位小她四歲的妹妹。
池淨已經記不得自己從何時開始,真正把張家視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這份親情衍發得相當自然,正如同張家也很自然把她視為家人一樣。她和新家人之所以處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為性格上的雷同吧!說來有趣,張家目前存續的四個人全都是不慍不火的個性。往往身邊急死了一堆太監,他們這幾個「皇帝們」還顧著慢工出細活。
但是,她倒還記得頭一遭開口叫張習貞「媽媽」的情景。
當時她剛考上高中,而張爸爸死於急性肺炎。在喪禮的過程中,她怯怯地走到張習貞面前,輕聲說著:「媽媽,你不要難過,大哥和我會幫忙照顧妹妹的。」張習貞的淚當場迸放出來,沒有人明白她究竟是太感動於這一聲怯囁的安慰,或者太傷心於丈夫的去世。
總之,十四年就這樣過來了。她上完國中,讀完高中,畢業於某國立大學藝術系,進入天池藝廊工作。
時間漫長的像一部平淡無聊的電影,又匆促得像一首未央的歌。
正想著畜事,公寓鐵門忽然轟地被拉開,又轟隆一聲關起來。
「媽,不得了了!」張家最小的女兒仙恩衝進玄關,直虎虎的煞在她腳跟前。「姊,這麼可惡的事情發生了,怎麼沒有人站出來抗議?」
「小恩,妳在說什麼啊?」池淨訝然的看著妹妹。難得全家最篤信「懶人才長命」
的小妹也有這麼急驚風的時候。
「那個空地啊!巷子口那塊大空地啊!你們難道沒看見嗎?」張仙恩氣急敗壞的跺腳。「這麼大一台挖土機停在那裡,整個社區的人都瞎了眼嗎?」
「小恩,妳怎麼這樣跟姊姊講話?」母親大人不悅的從廚房鑽出來,手裡端了兩碗紅豆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字一句慢慢說清楚。」
張仙恩重重喘了兩口氣,先平穩住呼息再說。
「外面巷子口不是有塊大空地被大家用來堆放雜物嗎?社區共養的流浪狗也都放養在那裡。」她比手畫腳的講開來。「我剛從學校圖書館回來,居然看到兩輛怪手在空地上清運垃圾,所有狗狗都逃得不知去向。怎麼有人開上我們的地盤來撒野,沒有人出面去制止呢?」
池淨歎了口氣。原來事關小妹的心肝賓貝狗,難怪她急成這樣。
「那塊地的地主想把土地收回去,就派怪手前來整地,也沒什麼不對的。」她代替母親回答。「前陣子社區佈告欄就貼出公告了,誰教妳自己粗心不看。」
「什麼?」張仙恩大叫。「居然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那七、八隻狗狗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現在只能盡量替牠們找主人收養。」張習貞放下紅豆湯,無奈的坐下來。「鄰長本來還想直接叫捕狗大隊來通通抓走,幸好被我們這些老義工勸下來了。」
「抓走?」張仙恩幾乎昏倒。「拜託,狗狗送進家畜防治所之後,七天之內就會斬首示眾。好歹牠們也為整個社區看了幾年門,鄰長有沒有良心啊?」
「什麼斬首示眾,太誇張了吧!」池淨受不了的搖搖頭。「今天社區開討論會,媽媽正準備和大家討論一下狗狗的處置問題,所以妳的寶貝狗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呃……」講到討論會,半途偷溜的母親大人開始心虛了。完蛋了,她完全忘記狗狗的事,鈴──鈴──乍起的電話鈴聲解救了張習貞。
「妳們姊妹倆慢聊,我接電話。」先逃離現場再說。
「既然如此,媽咪為什麼人在家裡?」張仙恩瞪著母親逃向客廳的背影。
有道理!這下子連池淨也答不出來了。
「哎喲,妳們別這樣亂搞好不好?」小妹子煩躁的坐下來,眉梢眼角全擰在一塊兒。
「狗命關天,居然沒有半個人在意。」
池淨觀著小妹難過兮兮的模樣,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淨,電話。」畏罪潛逃的母親大人不得不重新回到案發現場。
太好了,換手!池淨連忙站起來,換她逃往客廳去。
「媽,不然妳和小恩現在一起回會場去,如果時間許可,還能提個臨時動議。」她把話筒湊近耳朵前,不忘很夠義氣的面授機宜。「既然公園一時三刻之間還不會改建,何妨先把狗狗放養到那裡……喂?」
「嗨。」深沉悅耳的男音在她耳膜深處迴盪。
裴海!這是她最不預期會打電話過來的對象。他怎麼知道她家裡的電話號碼?她一時太過吃驚,語言機能忽然離她而去。
「喂?池小姐,妳還在嗎?」彼端似乎以為她跑掉了,語氣加進幾分急促。
「呃,在。」她下意識的背過身去,壓低了聲音,彷彿回到高中時期,偷接隔壁男生打來的仰慕電話。「裴……裴先生,您有事嗎?」
自從上次碰過一面之後,已經三個多星期了。合約簽定之後,所有相關的業務往來都由老闆和他親自接觸,她還以為裴海已經忘記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她眼眉一轉,發現未持住話筒的左手竟然在扭絞電話線。從高中畢業之後,她就不曾做過這種小女孩式的舉動。池淨連忙鬆脫了手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為什麼裴海的聲音會給她帶來這樣大的影響?
「我沒有打擾你吧?」低吟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詢訴。
「沒……沒有。」老天,別再結巴了!她把話筒拿開一臂之遙,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才又湊回耳旁。「您有什麼事嗎?」
「不算什麼大事。」低沉的笑聲漫揚開來,輕柔如一首歌。「我忽然想起,上次和妳簽完合約後,忘了拿回我的那份副本。」
「什麼?」她一楞。
「合約副本。」他的語氣充滿笑意。「還記得吧?兩造簽約,應該各自擁有一份合約?」
「啊!對。」她的臉頰忽爾熱辣辣的發紅。真是難堪,這下子還怎麼讓他信服她的專業呢?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請妳今天下午送過來給我嗎?」
今天?有這麼急迫嗎?她有點暈眩。「嗯……好的,應該沒問題。」
「下午四點以後,我都在家。」他頓了一頓。「待會兒見。」
「再見。」
兩人自各收了線。
她忽然覺得兩腳酸軟無力,立刻捱著沙發坐下去。為什麼呢?為什麼她的反應如此奇特?天知道她才見過他一面而已,兩人比「素昧平生」交深不了多少。這樣一通簡短的電話,竟然對她的理智帶來如許大的連鎖效應。
種種異樣情緒來得如此兇猛,如此快速,又毫無來由。在那次奇特的會面中,裴海深沉無盡的眼芒一直糾纏著她,直直纏進她的心裡,夢裡。他的眼神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欲言又止,百轉千回;似乎希望她懂,又希望她別懂。她也希望自己懂,但又希望自己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