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凌淑芬
話說流金島進入風和日暖的盛春,往常時候島上最流行的高級休閒活動就是騎馬,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幾個大型馬場和馬廄進駐了各家各門的千里名駒,從早到晚擠滿了跑馬的人潮,真是驄比人嬌,盛況空前。
上個晚期,樓定風無意間看見電視廣告「赤兔行──優良馬種世界巡迴展」即將光降流金島,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到,她成天到晚悶在家裡帶壞傭人──或被傭人帶壞──也不是辦法,應該培養一個可以恰情養性的正當娛樂才是。於是,讓她學學騎馬就成為一個最佳的選擇。反正「流金馭馬場」裡保留了樓定風私人的專用跑道,平時練習起來滿方便的。
天知道馬兒有什麼好騎的!現在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飛機天上飛,汽車在街上跑,人們還學騎馬做什麼?教她開車毋寧更實際一點。
結果,他親自替她挑選一匹據說「溫馴、平和、可愛、年輕」的小母馬。但是在水笙看來,任何高出她一顆頭的四足動物絕對和「溫馴平和可愛」的評語八竿子打不著邊。
「啊──走開,不要咬──啊!」她拚命閃躲它熱情的親吻,兩顆水汪汪的淚珠隨時可能滾落臉頰。「它為什麼一直追著我咬……啊!走開!」
「『飛毛腿』很喜歡你耶!人家想盡辦法向你示好,你還不領情。趕快拿塊方糖餵它吃培養一下友誼吧!」
「不!」小小一塊方糖放在它嘴巴附近,如果它的眼力有問題瞄不準,反而吞掉她的手指怎麼辦?
「拉倒。好啦!別再推拖了,快點上馬,今天好歹要教你學會騎馬小跑步。」然而朽木不可雕也,姜文瑜也沒把握教得了她會。「或許晚上帶你回去邀功之後,樓大先生對我的臉色會好看一點。」
「胡說八道,他哪有擺過臉色給你看。」她拒絕聽見任何誣蔑樓定風的言論。
「還說沒有!」姜文瑜咕噥。「每回我上門約你出來,他就緊繃著一張臉,活像我又打算拐你去哪個高危險地帶似的,連母雞顧小雞也及不上他顧你的嚴謹。不管,反正你上馬就對了,也好叫他明白我的存在對你而言還是有貢獻的。」
顯然眼前的情勢是「人在馬上,不得不騎」。雖然小瑜逼她學馬的理由滿牽強的,不過為了維持她們遠程的友好關係,改善情人和好友之間的歧見,她決定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當然,如果順便學會了些許皮毛小技,回去獻獻寶也不錯。
「好,我上去就是了,你要抓穩它哦!」上馬的過程還算簡單。「飛毛腿」買回來的那天樓定風就教會她了,但是她從沒一個人騎在馬背上過。
左腳踩在馬蹬上輕輕一撐,玲瓏盈巧的身子帶起半個圓弧型,轉眼間安坐在靈驄的背脊上,飄逸的姿態恍若枝柳迎風般,煞是好看,連姜文瑜這位馬場女英傑也不得不承認,水笙的樣子擺出來比她更唬人。
「不錯不錯,架勢還算可以看,繼續保持下去,有沒有看到那道欄杆?」姜文瑜指向跑道右側的護欄。
「有。你要我騎這麼遠?」她光坐在馬背上看地面,兩眼已經開始發暈了。
「頂多一百公尺而已,你大驚小怪什麼?」姜文瑜決定不輕易讓她逃脫。「記住,腳踝輕輕夾馬腹一下,飛毛腿就會自動走出去。別緊張,兩腿也別合得太緊,否則它感染到你的情緒就會跟著驚慌起來,變得不容易駕馭了。」
水笙戰戰兢兢照著她的指令行事。果然她的腳踝身軀夾緊,飛毛腿就甩了甩尾巴,開始踏出月球漫步的節奏。
沒有想像中困難嘛!
三月的「流金馭馬場」除了動物和人群,外環的繽彩花艷替黃土跑道增加了幾許清雅。她騎在飛毛腿背上,沿著樓氏私人用道繞圈子,輕風襲來,含著淡爽的草葉聲香,漸次產生「飄飄然有若乘風飛去」的暢快感覺。
「很好,你滿聽話的,待會兒賞你一片蘋果吃。」她滿意地拍拍飛毛腿脖子。
「啡──」飛毛腿長嘶一聲,愛現的尾巴捲上來甩呀晃的。
「多吃水果有益身體健康,小瑜告訴我你喜歡吃方糖,不過方糖容易造成蛀牙,以後還是少吃一點比較好。」
馬兒的鼻孔噴出不屑的呼息,後腿突然打了個蹶。
「啊!」水笙只覺得底下的「坐墊」突然產生劇烈的晃動,一時之間哧得腿都軟了,當下也顧不得雅觀與否的問題,趕緊攬住馬脖子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啡、啡──」飛毛腿忽然長叫起來,嘶聲中充滿……連她這個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它顯然得意極了。
「可惡,人落跑道被馬欺。」還說它溫馴可愛呢!以她的標準而言分明是頑劣不堪。「走走走,掉頭回去,不要再騎你了。明天就叫樓大哥把你賣掉,大騙子!」
她拉攏繩,硬把馬頭轉回起跑點的方向,姜文瑜遠遠站在彼端等她。
「你究竟是如何騙倒每個人,甚至樓大哥,讓他們以為你很馴良的?他們買馬的時候應該找我一塊兒去才對,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的邪惡的本質。」她咕咕噥噥地念個沒完,臀部挪向馬的鞍的後半部,決定盡可能跟它保持距離。
方才坐穩,走沒幾步路,飛毛腿又想作怪了,它定定停在原地,任憑她如何呼喝它硬是邊尾巴也不肯晃一下。
「喂!快走啊!」水笙俯身拍拍它的勁脖。
飛毛腿噴幾聲氣,這回表現出來的情緒和第一次的惡作劇不同,感覺起來似乎煩躁許多,水笙正想再拍拍馬脖子安撫它,它的四隻蹄子忽然用力踱踩著軟軟的黃土地,揚起沙褐色的漫天塵埃。她沒料到飛毛腿會這樣撒野,猛地吸進幾口空氣中的微粒,咳嗽起來。
「別鬧了!」馬兒的情況不太對勁,她忽然膽怯,只想快快驅它回到起點,脫離它的勢力範圍,她挺起坐姿,腳踝用力夾逼它的腹部。「快走,快──」
始料未及的意外於焉發生。
她的臀部才剛陷進馬鞍,飛毛腿霍然舉起前腿,對著天空長長地嘶鳴一聲,它人立起來的高度足足有兩公尺以上,水笙哧壞了,只覺得自己倏然往下滑,連忙死命地摟緊它的脖子不放。
「啊──」她要摔下去了!現在倘若掉落在地上,絕對會被它的鐵蹄硬生生踩死!「不要!救命!樓大哥──」
飛毛腿的四隻腳不停在跳躍踢打,想盡辦法要將背上的負擔甩下來。水笙被它驀然發狂的反應完全哧住了,只曉得緊閉著眼睛粘在馬背上尖叫。
「水笙!」遠遠的,姜文瑜發現情況不對勁,扯開大步沒命地朝她跑過來。「水笙,捉緊!千萬不要鬆手。」
「樓大哥──救我──」
飛毛腿跳了半天甩她不下來,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股蠻勁,揮開四隻馬蹄使勁往前面衝出去。眼看它即將一頭撞上跑道邊際的護欄,水笙的魂魄登時飛到九霄雲外。
「啊──」尖叫聲中,她的身體伴隨著馬軀輕飄飄騰上半空中,木柵拋在身後,飛毛腿落在地上繼續往前跑。
它已經衝進公用的馬場跑道,好幾匹同欄受到它橫衝直撞的刺激,紛紛鳴放起來。水笙耳際只聽見風聲、馬蹄聲、人們的驚叫聲,雙眼閉得緊緊的,一顆心提到喉嚨間隨時有可能跳出來。
誰來救?誰能門飛毛腿停下來?樓大哥……
「當心!」另一道馬蹄聲緊緊追趕過來,陌生的男性呼喚充滿關切的意味。「放輕鬆,不要緊張,輕輕拉住它的繩。」
不,她會滑下去,她一定會掉下去!
一隻厚實的手掌打橫冒出來,身軀扯緊飛毛腿的馬,狂奔的速度緩了一緩。
「很好,繼續保持這種速度,接下來……」幫手的男人尚未說完,飛毛腿突然被場邊的草繩絆了一下,前腿猛然跪倒。
水笙感覺到一陣恐怖的天旋地轉,原以為自己會遠遠飛向馬場的另一端,柳腰突然被某人的大手環住,身體騰空了。臨時救下她的男人自己重心不穩,兩人搖搖晃晃地跌向柔軟的黃土地。
她摔得七葷八素,胃部翻湧著止息不住的作嘔感。
「水笙,你還好嗎?」姜文瑜騎著馬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你有沒有摔痛哪裡?腳呢?骨頭呢?那只該死的笨馬,好端端地怎麼突然發瘋?我非拿槍斃了它不可!」
她喘過氣來,勉強對好友微笑,「我……我沒事……多虧這位先生救了我。」
陌生男人的臉孔覆滿塵土,卻掩藏不住一隻炯炯有神的亮眸。他輕輕扶起她,伸手拂支她鼻頭的草屑,舉止竟然顯得十分親密。
「你真的沒有摔傷?」語氣溫和而可親。
「沒有。」她漾出感激的笑容。「多謝你的幫忙。請問你是──」
陌生男子深深看進她的眼底,眸光交錯著難解的情緒:「我?我只是這裡的馬伕,無名小卒而已,即使再見面,你也不見得認得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