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凌淑芬
樓定風呼出挫敗的歎息,轉身走回停車的地方。
砰隆!雷電擊中道路旁的高杉,樹幹晃了兩下,突然兜著他的頭倒下來。
「危險!」他急忙親離車身,撲向濕漉漉的泥漿水小徑旁。
雨勢像漏水的蓮蓬頭噴灑在他頭上、發上、身上,他的嘴裡灌進一口污水,腿上傳來刻骨的劇痛。
「該死!」一根三公分長的銳利斷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樓定風竭力想把尖刺拔出來,但微弱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楚針頭的位置。不行,暴風雨夜的森林裡處處是陷阱,他再逗留下去頂多賠上一條老命。
然而命雖保住了,帥氣的車子卻不能倖免於難。堅固的車頂被壓成夾心餅乾,即使完成無缺的引擎還發得動,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辦法頂開駕駛座鑽進去把車子駛走。
「難不成在這種大風大雨的天氣走上十來小時回家?」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苦笑,開始跛著腳走出樹林,運氣好的話,途中或許會碰上好心讓他搭便車的人。
隨著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針更加刺進他的血肉,他咬著牙往前挨過去,心裡不忘自我解嘲著,發明「如芒在背」這句成語的人八成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林間閃過的動靜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樓定風很難解釋得出那份異樣的感覺代表什麼,但是一股莫名的驅力促使他離開小徑,走向林蔭深處。
「有人嗎?」
「水笙?」他試探性的呼喚。
沒有回應。傾盆的雨聲幾乎蓋住其他雜音,或許她聽不見他的叫聲。
或許她根本不在這裡!
不,不能放棄每一個可能性?他決定走進樹林深處找找看。
走了約莫十五分鐘,每株樹看進他眼裡越來越大同小異,配合上能見度極低的洪雨,他幾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際再茺裂開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後,他看見了。
纖白細瘦的女子蜷縮在枯乾根部,披垂的長髮遮住臉頰,他看不清她的容顏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顫抖或呼吸。
「水笙?」短暫的瞬間他悚然產生錯覺,他們彷彿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莊」,水笙縮在牆角,頸上扎有餵著番紅草劇毒的細針,全身麻痺。
樓定風恍若中了定身術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試圖從冰冷的形軀中尋找些許的生命跡象。
良久,她終於蠕動了一下,很輕很輕的。
「水笙,」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氣息。「你還好吧?你凍得跟冰塊一樣。」
連忙脫下外衣,將她包成濕淋淋的蠶繭。浸透的風衣已經沒有多少擋水的功能,但起碼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著輕便的家居服和寬鬆長裙,濡濕之後其薄如紙,壓根兒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緊閉地窩躺在他懷中,嬌軀隨著輕淺的呼吸微微起伏著,似乎失去意識了。
「水笙,睜開眼睛。」她──還活著吧?樓定風的心頭突然浮出哧人的疑問。「當然活著,雖胡思亂想。」隨即自己說服自己。
他們不能繼續留在雷雨中,否則她遲早會凍死。他吃力地抱著她站起來,左腿的負擔一旦加重,傷口裡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裡。他悶哼一聲,竭力忽略軀體的疼痛。
緊要關頭,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這種鬼地方,該上哪兒避雨才好?」想想到覺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著將「雪湖山莊」徹底地摧毀,現在卻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幾座可以遮風避雨的屋宇。
轟隆的雷鳴爆發出來,林間深處又響起樹林被劈倒的聲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沒有裝避雷針。」他喃喃自語,這附近還有哪處地方可以棲身?
有了!他靈光一現,從前的流民窩距離雪湖山莊不遠,前陣子警方又圍剿過幾次,應該不至於有危險份子藏匿在那裡,他們或許可以找到安全乾燥的身寸處。
於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擺動沁血的傷腿繞向樹林的彼端。
當兩人跌撞進一間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時,他的腿已經失去知覺。
「沒法子了,這裡是我的腳所能到達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會兒屋頂被吹跑了,咱們只好當一對洗天浴的泥菩薩。」他不瞭解自己為何持續對她說話,可能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太惡劣,他要聽見一個屬於人類的聲音吧!即使是自問自答也好。
「嗯……」她輕嚶嚀一聲。
「水笙?」他又驚又喜,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醒一醒,你還好嗎?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幾聲,繼續跌回無邊的昏沉。
她的髮膚冷得離譜。如果再不設法替兩人取暖,他們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陽。
「明天有沒有太陽還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暫時顧不得跳蚤和臭蟲的問題。由於這裡以前住過流浪漢,鍋碗瓢盆的工具雖然粗陋,勉強還能派上用場。他甚至在牆角找到一隻灰舊的打火機,就著爐裡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團火。一番開灶上的鍋蓋,五、六隻肥大的蟑螂慌慌張張蹦出來。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嚥回厭惡的感覺,搶過鍋鏟一一把蟑螂消滅掉,然後拿起掃帚請他們的屍骸出門為安。
水笙迷迷濛濛地和開眼睛,昏沉沉的視線來回搜尋著陌生蕭然的四壁。好骯髒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裡?誰帶她來這兒的?發生了什麼事?樓定風呢?
「樓大哥!」她驚慌起來,忙不迭坐直身體。「樓大哥,你在哪裡?」
「這裡。」一覺醒來就鬼叫鬼叫的!兩相比較之下,他發覺自己還是喜歡安安靜靜昏迷的章水笙。
樓定風關好門,踱回爐灶邊順著橙黃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開罵了。「大雷雨天的,四處亂跑,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你以為島上沒蛇沒壞人──」
細膩膩的嬌軀突然撞進他懷裡。
「蜘蛛!蜘蛛!」她哧得淚花亂轉,拚命想擺脫肩膀上的節足昆蟲,卻死也不敢用手揮掉它。「快點,快點,啊!爬上來了!」
「──也沒蜘蛛啊!」他趕緊最後機會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蟲。
水笙淚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紅鼻子紅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冷風從木板牆縫透進來,兩人同時打個寒顫。
「把濕衣服脫掉,去床上躺好,那裡有干毛毯可以暫時披著!」他粗聲命令,逕自回頭翻箱倒櫃,找找是否有遺漏的罐頭食品可以充飢。
奇怪!水笙昏過去時,他拚命祈求她快快醒來,現在她醒過來了,他又對她凶巴巴的。嚴格說來,他欠她一個道歉,畢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來。但今天的日子太過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沒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低頭認錯。
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自己想起來都覺得關係拉得很遠,他又搖頭苦笑。多麼的希望能更明確一點,起碼方便他迅速決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
忙了半晌,突覺身後靜悄悄的,莫非她又昏過去了!他轉頭查看,脾氣登時卯起來。
「你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快回床上躺著?」笨女人,縮在他身後拚命發抖,也不會替自己找件溫暖的破布蓋著。
「你……你不要那麼凶嘛……」她剛剛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門的。她又沒做錯什麼,他卻從頭罵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蠍子……」淚水撲簌簌地滑下來,她越哭越傷心。「我想回家吃東西和睡覺……偏偏你一直罵我,張太太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來還是很可怕呀……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好了好了,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了!」他們好像經常重複類似的對話。「我不罵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們被困在風雨中已經夠他煩的,她還想再摻一腳。
「可是床上有蟲子。」她含淚提醒他。
「蟲子全給你哭跑了!」他沒啥好氣,管她的!隨她去挨餓受凍,不理她。
他彎身在櫃子裡找到一罐隔天就過期的雞肉罐頭,和幾包乾巴巴麵條。只好勉強湊和著用,反正他從沒立志過當廚師。
窗外的電光已經止息了,但是雨濤仍在哩啪啦地打破闊橡膠樹上,沿著葉緣滴落他們的屋頂,再偷偷泌入木板縫隙,偶爾引進一絲寒細的冷風。
「樓大哥──哈啾──你在幹什麼?」俏生生的聲音仍然發自原位。
「找東西吃。」他掏出瑞士刀,利落地打開罐蓋。
「你──哈啾──你找到了嗎?」她的嗓音發抖。
「嗯。」他拿起鍋子到屋外藉由雨勢沖乾淨,裝滿整鍋雨水放在爐子上。
「你──哈啾──你現在又幹什麼──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