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凌淑芬
這不是空洞的威脅,而是承諾!她應該明白他從不虛言恫嚇,因為威脅只是發洩情緒的氣話,而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該懂得克制自己說出無用的氣話。
他絕對是個理智的男人!章水笙休想讓他放棄堅守了幾十年的原則。
「嗚……」身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破壞他英雄式的退場效果。
「你又怎麼了?」他趕緊跑回來。
「你……為了那個女人……對我好凶……是他們自己要說給我聽的,我又沒叫他們說……你肯陪她一起吃飯,卻不管我留在房裡餓肚子……」她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新仇舊恨一股腦兒抱怨給他聽。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他一看見她哭就頭痛。「我哪有對你凶?我講話本來就比較大聲,你也知道的。好了,乖乖吃東西,我晚一點再過來看你。」
好不容易安撫了她,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開她寢室,卻在門口遇上竭力憋笑的張太太。
「笑什麼?」他冷臉一板,再度換上冷峻肅穆的招牌表情,努力想挽回平時在下人心中樹立的權威尊嚴。
「沒什麼。」張太太立刻收起笑容。
「弄點東西給章小姐吃,她肚子餓了。」最近越來越常產生一種感覺,這幫員工彷彿隨時等著看他哄章水笙的,可見他從前做人挺失敗的。「如果她明天鬧胃痛,當心我砍你的頭。」
他忿恚離去,好像沒注意到……他剛才不小心脫口而出一句無用的氣話。
他的手,緩緩游移在豐潤的女體上,女子輕輕呻吟起來,難耐地蠕動嬌軀。他微微淺笑,深邃的眼眸回激情而更加黝黑。
遠方天際傳來隱約的轟隆聲,海島已經進入艷夏雨季,很快地,風暴雷雨即將襲打在沉寂的夜島。然而,窗外的一切卻絲毫沒有干擾到房內的旖旎春光。
「風……」孫慧娜細吟著,似乎承受不了他的體重而難以喘息,又不願推開這份甜蜜的負荷。
「噓──」他的唇掩上她的嫣紅,覆在身上的絲質被單往下滑落,他隨手一撩,滿擬抓回偷溜的床單──
卻摸到一個胖乎乎的枕頭。
枕頭?激情蕩漾的腦袋稍微空出一處清明的角落。他的手指捏了幾下,確實是枕頭!依照方位推算,這顆枕頭大約離地一公尺,枕頭怎麼可能浮在半空中?他緩緩側頭看過去……
赫!要命!
「水笙!」他飛快抓起床單,蓋住兩人赤裸裸的身體。
「三更半夜不睡覺,你跑到我房間幹什麼?」
水笙懷中抱著大枕頭,輕雅的棉紗睡衣裹住纖軀,白緞下襖垂在小腿肚上。
她,睜著有點困又不會太困的朦朧美眸,觀察他們的舉動。
樓定風發誓他這輩子從沒像今晚這樣──這樣──丑過!緊要關頭,旁邊居然站著一個女人當觀眾。
「我問你話,你聽見沒有?」他惱羞成怒。
「我……你答應我今晚會──看我,我等這麼久你都沒來……」既然他不來,她只好親自過來看看。
天哪!他呻吟著,臉孔埋進床墊裡。
「風,她是誰?」好事被人中途打斷,孫慧娜有些火大。
「絕食的小狗。」他輕聲咕噥。「沒事,交給我應付就好。水笙,你先回房去,我馬上過來。」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她固執地守在原地。
「章、水、笙!」每回都得逼他發起脾氣來她才甘心,偏偏他一發脾氣她就哭。「我叫你回房去你就回房去,乖乖聽話,別惹我生氣!」
「好嘛!你不要對人家那麼凶嘛……」果然,她泫然欲泣,投與他極端哀怨的眼神,抱著頭頹喪地走出房間。
遠方的雷電聲似乎近了幾分。樓定風藉著銀白電光看清她的背影,彷彿被主人拋棄的小寵物,愧疚感霎時啃嚙他的良心。
愧疚?天,他們是仇人!是天敵!他傷害她是天經地義的事,何來的愧疚感之有?
「風,她到底是誰?」孫慧娜覺得自己似乎對那張雅秀的容顏有幾分印象。
「別理她!」他低吼,俯頭封住她的嘴唇,惡狠狠的氣勢撞痛她牙齒,但他不在乎,他只想發洩內心的悶氣。
砰隆!偌大的雷聲彷彿迫擊炮的攻伐,擊向林木頂端,門外隱約傳來壓抑的尖叫聲。他心中一動,水笙!
樓定風隨手拉過長褲套上,匆匆跨向房門口。
風雨夜襲中,水笙嚇得蹲在門邊縮成一團,臉孔埋進枕頭裡。
明明叫她回房去,她卻在他門邊,恁地不聽話!
轟隆隆的雷鳴聲越來越近,電光閃動之際他瞧清楚她蜷縮的身形,腦中驀然迴盪著似曾相識的一幕:「雪湖山莊」被毀之夜,暴風雨過後的濕悶氣息、灰煙氤氳的廢墟……她藏躲在斷垣殘壁底下的背景,和現在一模一樣。
「水笙,不怕不怕。」樓定風將她抱進懷裡,溫存地親吻她髮際。「噓,沒事了,我在這裡陪你!」
是否今晚的風暴提醒了她那一夜的景象?她記得多少?
「打……打雷,很可怕……」暗啞的啜泣聲從他胸前透出來。
「不怕不怕,我陪你回房間睡覺,一覺起來明天早上雨就停了。」他打橫抱起她。
「枕頭……」
他再彎腰撩起枕頭,塞進她懷裡。
「定風,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孫慧娜扭著眉心衝出來,身上圍著床單。「今天整晚就聽見了她吵來吵去。你既然約會我,家裡又藏著另一個女人,究竟給不給我面子?」
「回房去!」他冷眼掃過她,眸底已然看不見方纔的激情。
「我認得她。她就是章水笙,對不對?」孫慧娜極端不悅。有她有權的父親撐腰,她習慣上哪兒都受到完全的囑目。「幾個月前你匆匆離開我的房間,就是為了她;今晚你匆匆離開我,還是為了她;她究竟有什麼好,能把你迷得頭暈腦漲?還有以前的施長──」
「回房去!」他再說一次。
「為什麼不准我說?」孫慧娜的忿怒之火也高漲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發生在『雪湖山莊』的事情嗎?那天晚上你根本沒和我在一起。從我睡著到半夜醒來之間好幾個小時,誰曉得你是不是整晚待在我身邊!如果早知你毀了『雪湖山莊』反而會帶回一個章水笙,我說什麼也不會──」
「住口!」他怒喝,額頭上青筋暴露。
孫慧娜倏然震駭住。他從未見他真正動過脾氣,以前頂多冰冷刺人幾句而已,就足以讓對方知道他不高興了。而今晚,他卻對她大吼大叫。
連水笙都被他嚇了一跳,甚至忘記害怕。
「不氣不氣。」她趕緊拍拍他胸口安撫著。「你從早生氣到晚,當心年紀輕輕就變老。」
「張太太!」他扯直嗓門大叫。
走廊尾端響起顛顛倒倒的腳步聲,張太太慌張的身影匆匆出現。「來了,樓先生有什麼事?」
「孫小姐想回家了。」他的聲音壓抑著怒氣,「你去叫司機備車,我先送水笙回房睡覺。等我出來的時候,孫小姐最好已經上路,別讓我看見你們怠慢客人。」
「你趕我走?」孫慧娜忿恨不甘心,雙眼射出無形的飛劍刺向情敵,偏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好!咱們走著瞧!」
她光火地回到房裡穿衣服。
水笙安然枕在他臂彎中,從頭到尾未曾受到戰火的影響,靈秀的大眼越過他肩膀骨碌碌盯著客人瞧。
「那個小姐好可憐,她被你嚇壞了。」明眸繞回他臉上。「你為什麼生氣?」
「你怎麼知道她被我嚇壞?」他穩穩地抱著她。剛才慧娜提到施長淮和雪湖山莊的名字,她似乎沒有反應。難道她真的完全忘記過往的回憶?
「因為你每回生氣的時候我都很害怕,所以她應該也是。」水笙發揮將心比心的美德。
「是嗎?你也懂得害怕,為什麼我一天到晚氣蹦蹦的罵你,你還是不聽話?」他的臉色逐漸轉成鐵青色。
「有呀!我……有呀……」聲音越說越小,心虛了。
「你有?我在餐廳招待客人,你在房裡鬧絕食;我叫你回房睡覺,你埋伏在我門外偷聽,這還叫聽話?」砰!他一腳踢開她的房門。「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職業道德』、『言而有信』,是誰答應我以後永遠聽我的?」
她不敢搭腔,一逕用無辜可憐的眼光盯著他。
「不要這樣看我!」厲聲命令她。「不准用這種眼光看我!你明知道我會軟化,你明知道我會忘記恨你,你明知道我受不了你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把她拋向床上。「一切都亂了!我應該把你打入地牢鎖起來,讓你下半輩子過得暗無天日。結果呢?我卻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看醫生,把你伺候得像個皇太后,沒事還得受你的氣!」
所有的怨忿、氣惱、不悅都全面發作出來。三、四個月了!整整一百多天的日子他被恨意和憐惜、血海深仇和兒女私情的矛盾心緒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回他下定決心要憎惡她。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全然依賴的純真表情動搖,心裡自動找理由替她開脫──二十年前的血仇和她無關,當初甚至比他更幼小,涉案的人是她父親章律師,不該由她來償債;可是,一旦思及她曾經背叛過他了,險些害他送命,他又無法抑下滿心的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