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凌淑芬
就因為他印象中的蘇倚月是如此的嬌弱甜美,這回重逢時遇見一個「恰北北」的女生,才會讓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驚。
「你知道嗎?當初我本來打算收她做乾女兒的,可惜沒來得及提出口,咱們和蘇家就反目成仇了。」齊母的語氣中含著一絲可惜。
若非蘇為仁流露本性,或許她真能和倚月結下「母女」緣,一償她沒有女兒的遺憾。
蘇為仁一開始就計劃以友情來降低齊家人的防心,但純良的齊氏夫婦並沒有想得太深入,而齊霖雖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卻因為多半時間留宿大學校舍而失去和蘇為仁頻繁接觸的機會,無法及時揭穿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穩後,蘇為仁開始聳恿齊父買賣期貨。
「剛開始別一口氣投下太多金錢,只要慢慢來,風險就低,日子久了你便會發現期貨市場其實很有意思,和你經營茶園所運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隨口「教」了齊父幾句要訣,便丟下新朋友在市場裡自生自滅。
當然,齊父並非為了賺大錢而下場玩期貨。對他而言,看著「咖啡」、「黃豆」在看板上買進賣出是一種新鮮的經驗,就好像孩童發現電視遊樂器一樣。他純粹只是覺得這種遊戲很「特殊」、很「有趣」。
就為了這份「新鮮」和「有趣」,齊家的財產蒙受無比的損失,等到他發覺時,所有能抵押的產業已經抵押,不能抵押的也變賣殆盡。
有些遊戲必須會出昂貴的代價!齊氏夫婦為時已晚的察覺到這點。
齊母仍然歷歷記得七年前蘇為仁帶著律師和公證人,上門找她丈夫討地皮的得意嘴臉。
「反正你也付不出貸款利息,與其等著銀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現在便宜賣給我,我保證以即期支票付款,讓你立刻把外頭的債務清掉,免得再拖下去連累了全家大小。」
於是當時市價上億的地皮,被蘇為仁以二分之一的價錢賤買過去。
齊氏夫婦終於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來不及挽回什麼。
嚴格說來,他們並不能對蘇為仁發出強烈的指責,畢竟對方並未做出任何實質的傷害,只不過介紹齊父一條加速變賣產業的途徑而已,一切損失都是他自願賠進去的。
「你應該明白我為何不要你去找蘇家的人理論吧?」齊母輕輕歎了一聲。
她向來篤信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理念,既然蘇為仁與齊家無緣,雙方頂多不再接觸就是了。如今老對頭也過去了,任何的責任追究問題此刻看起來似乎都顯得多餘。
「嗯,」他的焦點停駐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們沒有那個立場。」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蘇倚月?」齊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為……」他煩躁地爬梳盛密的黑髮,「不曉得。可能是因為心底的那股不服氣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蘇家小女兒現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親有沒有留給她任何屬於齊家的東西?還有……我不知道,我無法解釋。」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後也沒有必要帶她回來呀!」齊母繼續逼問他的舉動。
「媽,如果當時你在場,你一定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他推開椅子,在書房裡困擾地踱步。「她住的違章建築簡直和豬圈沒兩樣,鐵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裡頭溫度有多低嗎?而夏天一定變得和烤箱一樣……」
他說不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再次見到蘇倚月,她兒時的鮮明影像不斷在他腦中重現。
她搖搖擺擺的拉著他衣角;她咬著要他抱;她賴在他懷裡不肯離開;蘇為仁要帶她回台北時,她哭得驚天動地,死也不肯上車。
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斷自詢著:為何答應讓她跟上山?如今他終於找到答案──他居然真的關心她,即使事隔多年!
不,應該說「尤其」事隔多年,「尤其」讓他見到長大的蘇倚月,這種奇怪的影響性是他所無法言喻的。
而蘇倚月堅持跟他上山,是事也因為她潛意識裡仍然存在有屬於他的記憶,信任?偌咿此B騑援頩穄Ф馳F?
齊母旁觀者兒子的表情,心裡有點明白了。儘管他以冷硬的外殼包裝自己,其實兒子的內在仍然藏著當年那個心疼小女生的大男孩。
「好吧!」她拍拍裙子站起來,會議結束。「原本我還擔心你搞不清楚,想把你老子的糊塗帳算到她頭頂上。既然咱們把事情澄清了,我不阻止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又回復開明母親的形象,踩著輕鬆的步伐回廚房切洋蔥。
如果──只是如果──蘇倚月仍然保留著十多年前那個漂亮女娃娃的本質,其實她並不介意生命中多了個「女兒」。
類人猿好像很恨她,而且怨憎的程度還不輕,否則他不會在清晨六點,公雞的鬧鐘都還沒響的時候就挖她起床吃早餐。
「你……呵──」倚月先扯出一個長長的呵欠,手中的白面色差點揮中他的臉皮。「大清早的,你把我揪起來幹什麼?」
好困──她的上眼皮仍然拒絕和下眼皮分開,眼睛尚未發揮視覺功能。她很懷疑剛才自己在朦朧的情況下進早餐,有沒有誤把食物塞進鼻孔裡。
「上工。」慣用的兩字回答依然掛在他嘴邊。
真受不了他!
「老兄,打個商量好不好?以後你講話鄐ㄞ鄍[個語尾助詞,比方說『了』、『的』、『個』之類的?」她的貝齒陷進吐司面色裡。
一旦遇上挑他毛病的場合,倚月姑娘的精神就會稍微振奮一點。
盛著清粥的湯匙停在齊霖嘴邊。「為什麼?」
他向來認為講出那些虛字很沒有意義。
「因為它們可以增加你說話的字數。」她以一種講道理的口吻訓誡他。
「為什麼?」他又不懂了。
「對了,第二個要求就是,同樣的字眼或問題不要重複使用。」她開始教導他語言的藝術。「比方說,你第一個問題已經用過『為什麼』三個字,第二次就應該換換詞兒,像『麻煩告訴我原因』,或者『我不瞭解你的意思,請解釋清楚』,這些完整的句子有助於運動你的口腔,防止舌頭打結或退化。」
「飽食終日,言不及義。」齊霖哼出不屑一聽的嗤聲,埋頭大啖他的早點,不打算再花時間理她。
他真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子腦袋瓜裡裝了些什麼東西。身為她的老闆,他尚未規定她應該遵守哪些規矩,她反倒先給他下馬威來著。
「哎喲,不錯,講話居然還能引經據典,看來我小覷了閣下的文學造詣。」倚月咋咋舌頭。「雖然你多說了八個字的目的是為了罵人,勉勉強強也算有進步啦!不過請你下回記得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如此一來字數還可以拉長一點。」
「無聊。」他吃飽了、喝足了,轉而對她發出專制獨裁的命令,「上工了。」
倚月非常瞭解拿人家薪水就得看人家臉色的真諦,盡責的跟著他離開家門,不過她倒是蠻好奇類人猿要帶她上哪兒去。就她瞭解,女僕工作似乎大都以屋內的雜務居多,什麼擦地板啦、抹乾淨擦地板時翻倒的污水啦、洗碗啦、掃掉洗碗時打破的碎片啦,不知道為什麼類人猿要帶著她出門。
他大步橫跨過柏油路,繼續朝主屋對面的茶園邁進。
「進茶園。」齊霖凝在以原木架構而成的茶園門口,等著她跟上自己的速度。
「哇──」倚月眺望著眼前的斜坡,嘴巴一時之間合不攏。
望不盡邊際的竹籬沿著路側延伸出去,將山區劃分為兩個世界,圍籬的右邊橫躲著公路,更右側則是齊家主屋;左邊綿瓦著平穩的山坡,直直下落將近五百公尺,以這個長度作為半徑往下劃出一個半圓形,約莫就是齊家茶園的規模了。
適逢冬茶采收的時期,茶園入口堆放著十來簍新摘的嫩茶筍,散放出鮮美的青葉氣息。
好壯觀!倚月忍不住被眼前偉闊的山景炫感。這種景色教人一輩子也看不厭,好高興她選對了工作地點……
慢著!話說回來,她又覺得不太對勁。這片土地好歹也有五、六個國中操場的大小,繞完一圈下來她已經可以回頭吃晚餐。而他明明規定她上山幫僕,可不是充任採茶姑娘來的,她幹嘛傻呼呼地闖進茶田里鍛煉腳力?
「你叫我進茶園做什麼?」倚月狐疑的眼神瞟向他。
「不准質疑。」如果他讓蘇家大小姐垂詢自己的每個舉動,那他就該死了。
「沒道理,難道你計劃把我誘進幽暗僻靜的角落裡殺人滅口,我也應該乖乖地捧著腦袋送上門?」她的腳仍然釘在原地。
「以後你中午要送便當。」他在自己的忍受範圍內盡量回答她的疑問。
「所以?」她要求得到清楚明確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