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凌淑芬
她醉了,醉在懷春的少女心裡,醉在浪漫如酒的氣氛裡。
或許是雞尾酒沖昏了她,或許是他的魅力無人能擋,也或許是異國求學的日子實在太寂寞,總之,事情到了某個臨界點,輕稚的芳心受到惑動。
突然之間,這個晚上若發生任何荒唐的事,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於是她奮不顧身。
瞧瞧她現在的下場!
在決定找他出來談之前,她已經先在租處自我折磨過無數次,直到最後,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出墮胎這種事。她必須把孩子生下來。
但是,「傷害」必須降到最低。
如果家裡的人知道她是合法的結婚生子,或許——只是或許——他們不會太生氣。
當然,他們還是會責怪她連婚姻大事都沒有事先向家裡報備,可是,只要她能說服他們相信,她是真的「太愛太愛」伍長峰了,他們最後會祝福她的。
然後呢?她該如何解釋之後的離婚?年輕的心惶惑了。
她才二十歲,離家赴台灣求學才兩年,世界卻在短短幾周內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未來的變數實在太多太多了,不是她一下子可以承受的。
她心中只有一個深深的執念——不可以未婚生子,讓爺爺和父親蒙羞。
「墮胎」與「離婚」這兩個罪名,爺爺最終會諒解後者,卻永遠無法接受前者。
「總之,我要結婚,就是這樣。」她斬釘截鐵,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我也告訴你了,不可能。」
伍長峰氣跳跳的模樣惹惱了她。
他憑什麼擺出那副受害人的模樣,彷彿她是個一心攀龍附鳳的壞女人,而他是那個不慎落入蜘蛛精手中的犧牲品?他也不想想,受精卵、受精卵,「精」字還排在「卵」字前面。
屈辱的珠淚在眼眶裡轉動,她硬生生壓抑下去。現在不是情緒化的時候。
「總之,事情就是發生了,我能幫你設想的地方也都設想到了,如果你堅持不負起責任,我……我……」她硬起了嗓門,開始虛張聲勢。「選舉期間快到了,我馬上去找一個候選人開記者會,把事情鬧得大大的,讓全台灣的人都知道『伍氏』的少東是個始亂終棄的爛人,到時候就變成你們要回來求我息事寧人!」
殊不知,她這一招誤打誤撞,正中紅心!
伍氏家族今年真的有人要出來競選,如果在這種關鍵時刻鬧出醜聞,讓敵對候選人拿出來大作文章,他萬死難辭其咎。屆時家族大老們只怕會直接替他改名叫「蘇武」,丟到北海去餵羊,二十年內別想踏上台灣一步。
「他媽的!」他跳起來。
憤怒的爆吼在客廳裡震盪了良久、良久。
***
「伍先生和他的家人願意出兩百萬……」
「請離開。」
「三百萬,這是最高的價碼,你再也找不到更慷慨的提議了。」
「出去。」
「好,四百五十萬,不二價,咱們一次敲定!」
「走!」
砰!窄陋的木板門,當著第N度上門的律師鼻子前摔上。
現在被鬧得雞犬不寧的人不只伍家上下,還包括她。
顯然伍長峰最後還是回家向父母稟報自己的大錯,以及她「這個女人」的要求了。
恕儀懊惱地坐回書桌前,試圖做一點自己最喜歡的手工藝,找回平靜的心情。
從法律顧問的口中,她隱約得知,伍氏夫婦最擔心的是消息傳回家族大老——伍長峰的祖父那裡,所以才會拚命派人來軟硬兼施。
可惜,他們提議的從來不是她要的。
「李小姐!」叩叩叩,門外的人還不死心。「請你自己直接說吧,你到底要什麼?只要雙方條件能配合,一切都好談。」
她閉上眼睛,深深的、深深的,深呼吸幾口氣。
「我要什麼,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隔著門板疲倦地重複。「如果你還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麻煩你自己去找伍長峰先生問個清楚。我已經很明白、確切、毫無疑義地讓他知道我的要求。」
法律顧問默然。
看來他的客戶不得不正視一項事實:這女孩兒真的什麼都不要,除了結婚。
更確切的說法,除了結十個月的婚。
踢躂的步伐順著樓梯下去,那傢伙終於走了。恕儀滑坐在地板上,鬆了口氣。
天,只是一時的失足而已……她無助地掩著臉,低聲抽泣。接下來她還要花多少時間,與多少人周旋,才能彌補自己一時的愚蠢呢?
伍家最後還是讓步了。
伍長峰願意娶她,條件是她必須先簽妥放棄繼承權的文件、一紙事先填好日期的離婚協議書,以及對外封口的切結書。
離婚協議書裡言明,小孩的監護權歸她,男方則保留探視權。
「離婚之後,伍先生願意額外給你三百萬的安家費。」法律顧問真是見識到了這女孩的固執。奇怪,明明外表看起來嬌嬌弱弱的,活像風吹了就倒,骨子裡怎地這麼硬?
她瞄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繼續鑽研他帶來的文件。
沒必要拒絕這筆錢。將來她同時要唸書與養孩子,只靠家人匯來的那點生活費是絕對不夠的。既然伍長峰是孩子的父親,他有義務負擔撫養之責,她沒必要賣弄什麼愚蠢的骨氣,把自己和小孩搞得饑貧交迫。
現在的她已經學乖了。
「所有條件,我都同意。」
四天之後,她,李恕儀,來自馬來西亞的二十歲僑生,正式成為伍氏家族第三代長媳。
***
啾啾瞅——
李恕儀從房裡走出來,納悶地前去應門。
她已經休學了,躲到伍長峰的公寓來待產,應該不會有認識的人找上門才對。更何況現在是大中午的,正常人都在上班或上學。
打開門,一位穿著改良式唐衫的老人家站在走廊上。
「請問您找誰?」
老人一語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您是不是找錯家了?,」她再度嘗試。
老人的形貌甚是威嚴,即使因歲月而略顯佝僂,看得出年輕時應該頗為高偉健壯。
「哼。」他話也沒說一句,逕自擠進門。
「等一下,您不能隨便進來別人家裡呀,老先生——」她急忙追在怪老人後面。
不曉得他和伍長峰有沒有關係?
辦好結婚手續的隔天,伍長峰便飛回美國繼續念他的博士,所以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住。
本來他們兩個人不該再有交集的,可是伍氏夫婦越想越覺得不妥,她懷孕的樣子還是藏得隱密一點比較好,便要求她先搬到此處待產。
反正搬過來可以省下房租,她樂得從其所願。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幾個月後她生完小孩,搬出這裡,伍長峰尚未歸國,他們仍然可以維持原案,永遠不必再見到對方。
「裝潢得還不錯。」老人忽然開口。
這問公寓的設計出於名家之手,豪貴華麗自然不消待言。寬敞的客廳采米白色與淡金色系,看起來氣派典雅,傢俱和擺設也以簡單不花稍為原則——老實說,這和伍長峰狂放的性格實在有些不搭軋。她以為他會是那種喜歡大紅大綠大藍大紫的人。
「謝謝。」
鈴鈴——電話正巧響了起來。
「對不起,我進去接個電話。」她連忙閃回房間裡,拿起話筒。「喂?」
那端停頓了一下。「是我。我只是問問看,你安頓好了沒有,住得還習慣嗎?」
她把話筒拿開,瞪著看兩秒。
「還好,謝謝。」說真的,伍長峰會打電話來,她有點小小的感動,他其實可以不必理會她的。
沒話聊了,尷尬的沉默接管一切。
「那……好吧!你去忙你的,我也要去看書了。」
「等一下,家裡突然來了一個人。」她乘機打聽。
「誰?」
「不知道。我才一開門,他自己就走進來,我還在猜想他是不是你們家的親戚。」恕儀把老人的形貌大致形容一番。
「我的天!那是我爺爺,他怎麼會知道你住在我的公寓裡?」他跳起來。
「我哪裡曉得?」她回答得很無辜。
完了完了,老爸和老媽當初就是怕爺爺知道他捅出這種樓子,會剝了他們的皮熬湯,孰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該死!」他用力爬梳了下頭髮。「聽著,就當幫我一個忙,現在出去安撫他一下。」
「怎麼安撫?我又不認識他!」她輕叫起來。
「你就不能隨機應變嗎?」他低吼。
「他一句話都沒說,自己莫名其妙跑來,我能如何應變?」
「小姐,那間公寓是我的,我爺爺愛來就來,難不成還要事前三天送上刺帖,向你求見?」他又氣又急,忍不住揚高聲量。「反正你千千萬萬不能惹火他,不然我們家就會有一票人掛掉,你聽見沒有?」
「你……你……你莫名其妙!你們家的人干我什麼事?」
砰!電話摔上。
沒事的時候把她當隱形人,有事就要她「幫個忙」。她又不欠他什麼,端那什麼公子哥兒臭架子,真討厭!爺孫倆一樣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