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凌淑芬
風撥弄著樹葉,在縫隙間穿溜著,發出瑣碎的聲音。那一聲聲的嘶響,既像夏蟲滴溜的鳴唱,又仿如有情人間,宛轉低回的歎息。
***
十月下旬,余老夫人賀八十五歲大壽。
依據慣例,事前一周余家大宅子會先舉辦一場家宴。由於余家血脈本就單薄,親朋好友加一加,約莫一個大長桌便坐滿了,算是一場小巧而溫馨的慶生會。
長桌首位自然由余老夫人盤踞,另一端則由嫡系長孫余克儉穩坐。
成排僕傭圍在桌子四周服侍,衣絲碧溫順地立在他斜後方,適時幫忙上菜或倒茶水。
從頭到尾,她都可以感受到長桌那端投來的目光,那樣嚴苛,那樣深思,來回流動於她和身前的男人之間,彷彿在偵測著什麼。
對於老夫人,她有一種天生的敬畏,像老鼠見到貓,貓咪避開狗,狗兒會躲棍子,毫無來由地感到驚錯。
「奶奶,祝你生日快樂。」余克儉含著笑,帶頭舉杯祝賀。
「對對對,祝余老夫人老當益壯。」眾家賓客紛紛跟著舉杯。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龍馬精神,永保安康。」
「越老越開花!」不知道哪個不識相的亂講話,腦袋立刻挨了身旁的人一巴。
老夫人笑開懷,舉杯回敬了諸位親友。
「今年的生日又讓各位親朋好友破費了。」老人家放下杯子,歎了口長氣。「偏偏我最想要的東西,是金錢換不到的。」
余克儉的眼芒閃了一閃,通常這種劇碼的下一幕就是——
「老夫人想要什麼,您只管交代下來,再不濟,也有我們這些小輩去跑腿。」旁邊果然就有人忍不住了。
這時候,壽星大人都要很合作地歎一口氣——
「克儉也三十多歲了,婚事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你們這些做長輩、朋友的,也不幫他留意一下。」余老夫人歎息。
余克儉舉杯啜了一口,以免自己笑出聲來。
衣絲碧捧著酒瓶,恭恭敬敬地上前替他斟滿。
剛才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先「善良」地警告過他,今天晚上可能會發生什麼狀況,果然劇碼原封不動上演。
余克儉斜睨她一眼,她假裝沒看見。
「我和孫子說話,你一個下人,在旁邊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銳箭突然射向她的面門。
衣絲碧愣了一下,滿桌人馬齊齊轉向她。她被斥責得滿臉通紅,咬著唇退下去。
「我才念你一句,你裝什麼委屈?下去!」老夫人辭嚴色厲。
她無措地偷瞄余克儉一眼,殊不知,這個舉動看在老人家眼裡反而刺目。
倒像是在告狀似的!
「奶奶,裝委屈的人是我。現場叔叔伯伯這麼多,你一開口就讓他們知道我連女朋友都交不到,我有多尷尬?」他扮出一張苦臉。
席間揚起此起彼落的笑聲,焦點立刻從她身上轉移。
老夫人笑著,深知自己對她的試探有了結論。
余克儉也笑著,俊顏一貫的不疾不徐。
衣絲碧一樣陪笑,卻排不去心頭的刺痛。
他雖然替她解圍,仍然無法抹去她被視為風向球,辱罵著好玩的事實。
如果我現在要求你挺身替我捍衛,你會這麼做嗎?
想歸想,她仍然知道分寸。恃寵而驕除了讓自己顯得更不識抬舉之外,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去幫忙上菜。」她小聲說,默默退守到廚房去。
「我幫你。」端著大盤水果正要上場時,一雙柔膩的手從後面接過來。
好友眨了眨眼睛,輕捏她的手,表達無聲的安慰。
唉,恕儀,總是這樣溫存貼心……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她自嘲地說。「這種事本來就是『下人』該做的。」
「我們只是在這裡謀一份職,沒有人是『下人』。」恕儀認真地望著她。「老夫人也不是真的在氣你。」
「我知道。」她歎了口氣。「她只是想要逼余先生表態而已。」
原來她也知道……恕儀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你家小朋友呢?」衣絲碧問。
「長……伍先生吃到一半,就拉著他溜到後院裡,兩個男生玩瘋了。」
「伍大少那麼喜歡小鬼頭,或許心裡真的有意思的人是你呢!」她隨口玩笑道,並未注意到恕儀端麗的臉龐出現了一抹靦腆。「我端水果出去了。」
「等一下。」
「怎麼?」
恕儀遲疑片刻。「大廳裡正在聊余先生相親的事……你要不要等一下再出去?」
「相親?」她愣住。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去相親,儉園會出現一位女主人的情況。
相親啊……
她強笑了一下。「沒關係,反正跟我不相干,我只是去上個水果。」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完那一場壽宴的。接下來的時間,她只是渾渾噩噩地站在後方,看眾人虧余克儉幾句,或熱心積極的推薦。最後,他們現場就幫定了一樁約會,與某某財閥的千金小姐。
他從頭到尾都只是笑,沒有拒絕。
***
「你真的要去相親嗎?」
深夜裡,明月照窗,流光正徘徊。主臥室門口,揚起清靈的探詢。
床上的人坐起,光點只灑落在他的手臂上,大半張臉都閉鎖於黑朦中。
他的沉默無聲,讓門口的人兒尷尬無地。
衣絲碧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的立場介入此事。她只是……他的女傭而已,他從來未給過她任何承諾,甚至,她都無法確定他對自己,是不是「那樣」的心思。
可是,身體彷彿有著自主意識,不受大腦支配。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良久,待她醒悟過來時,她已經站在他的門口,提出自己根本沒有權利碰觸的問題……
床上的人向她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緩緩走過去。
他將她拉到自己身畔。
「我真的要去相親。」低沉的回答,在暗夜中,刺進她心坎裡。
「為什麼?」
「因為,這會讓奶奶很快樂。」
「我明白了……」她垂首而立,小臉在黑暗裡蒼白得驚人。
余克儉撫著她的手臂,不再多說。
對他來講,「相親」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飯局,跟吃應酬飯差不了多少。任何會讓奶奶快樂、於他又不是太麻煩的事,他都願意去做。至於吃完飯後要不要接受對方,那就看他自己的意思,連奶奶都掌控不了。
這女孩!她以為他下一步就要去結婚生子了嗎?他藏住嘴角的淡笑。
溫存的唇貼上她的。
今天晚宴上,他確實是放任她受委屈了。
他在她唇上,嘗到微澀的滋味。這是初識得情懷的女人,心底囤積的酸甜苦辣,全透過唇傳達愛戀。
安撫的吻,很快變了質。
身上的人,漸漸移轉到身下。
衣絲碧神色迷濛,胸口的震動幾乎隔著薄衣看出。
他味道爽洌好聞,帶著淡淡的藥氣,和一種壓抑的野性;彷彿那個衣著筆挺、談吐優雅的男人只是表相,體膚之下有一頭隱匿已久的巨獸,正蠢蠢欲動,破膚而出。
撫觸她的力道越來越強,終於,換來她低低的一聲輕嚀。他陡然緩下來,歉然地輕啄她的唇。然後,繼續。
她的心與身都在顫抖,因不可思議的甜蜜。
於是,在他答應與別人相親的那一夜,衣絲碧將自己獻給了他。
第七章
「小女遠遊回來,還要勞動余總裁親自洗塵,老夫人真是太客氣了。」單氏企業的總裁先說幾句場面話。
「伯父,您別客氣,叫我克儉就好。」他坐在下首,微微一笑。
「這位是……」單父看向他身旁的清秀佳人。
衣絲碧遲疑,不知該如何自我介紹。
「她是服侍克儉的。」二叔搶著介紹。
服侍?這詞兒……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余克儉微微一笑,不做任何註腳。
氣氛登時尷尬起來。
這場相親宴在一個月後,終於正式上場。
單氏企業的千金年方二十二,去年甫自瑞土的大學畢業,在歐陸暇游了半年之後終於回國了。於是居中牽線的人以替單千金洗塵為由,湊和了余單兩家。
年輕一輩的餐會,如果由老夫人親自主持會顯得太隆重,她特地指派他二叔做為東道主。
「克儉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衣絲碧最清楚,飯局當天讓她跟上去伺候著。」皇太后下旨。用意再明顯不過,要她認清事實,知難而退。
衣絲碧毫無異議地接旨。她不會做出有失大體的舉動,讓他為難或蒙羞——畢竟她可是經過高人調教,師出名門呢!
相親宴上,對方來了單氏夫婦與女主角,己方有二叔與男主角出席,而她,穿上余克儉送的一襲香檳金小禮服,也成為座上賓客之一。
「奶奶要衣絲碧跟上來的,不是嗎?」事前,他一句話就擋掉二叔的反對。
憨直老實的二叔想不出該如何反對。
「克儉今年三十二了吧?」單夫人二度嘗試。
「再過半年就三十三了。」席間首度響起他低沉好聽的聲音,帶著友善的笑意。
「三十三歲也到了成家的年紀,難怪老夫人急著抱孫。」單父接唱雙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