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凌淑芬
「少爺,這兒人比較少,在這兒賞星好嗎?」
余克儉沒有異議。
司機沒有隨他們下車。衣絲碧只好拎著他的薄外套,跟在身後,隨時提防他受涼。
這片空地也是一處小型停車場,空氣中漫著遠方飄來的硫磺氣息。
蟲鳴唧唧裡,不知何處傳來涓涓的細流聲,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他找了塊空地坐下來,仰望滿天星斗。
衣絲碧才遲疑一下,他已經拍拍身旁的位置示,視線仍對準無窮無盡的宇宙。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來,盡量不讓自己碰觸到他。
「余先生,您要不要加一件……」
「噓。」他制止了她的叨念。
衣絲碧無奈地收口。
突然間,一顆流星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劃過。
「哇!」她興奮地呼叫一聲,連忙又捂著嘴。
他的眼睛落回她開心的俏容上,輕緩笑了。
「要叫就叫吧!無所謂的。」
那我剛剛要說話,你怎麼不讓我說?衣絲碧差些兒回嘴。
心裡才想著,天上猛然滑過另一串銀絲線。
「哇!」這會兒她真的忍不住了。「好漂亮!」
「菲律賓的流星也一樣美嗎?」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思鄉的情懷立刻染上她的眉心眼角,再也不肯褪去。
唉,月是故鄉明。她黯然斂了眉心。
余克儉察覺了自己的失言,歉然拍拍她的肩膀。她回以一個虛弱的微笑,算是接受了他的撫慰。
「又來一顆了。」他主動把話題帶開。
「橘色的,是火流星!哇——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火流星!」
流星一顆一顆的滑過,在玄黑的天鵝絨上,織就出銀白色的經緯。
銀絲綿綿密密地流轉著,纏繞著天上的星,也纏繞著人間的心。
之後的整個晚上,他們指著天空交錯的星火,分享以前在世界各地看流星的心情。
在心靈深處,衣絲碧非常明白,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她離開了台灣,漸漸老去,她仍然會記著這個夜晚。
記著身畔的淡淡暖意,記著風中的潺潺泉聲,記著天上綿密的流星雨。
第三章
午後三點,儉園的玄關突然冒出一名不速之客。
「老余在嗎?」
衣絲碧愣丁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老余是何方神聖。
「余先生正在午睡,您和他有約嗎?」
「怎麼,我不能進去?」伍長峰挑了挑眉。
她擋在門口,一下子瞧瞧他身後的庭院,一下子看向自己後面的樓梯。
不能怪她怠慢,儉園裡對於任伺上門的客人都有規矩的。
原則上,余克儉幾乎不讓任何人親自到訪,他每個星期司定到公司出巡三天,有事面稟,無事退堂,其他時候就透過視訊會議與外界聯絡。如果有私人朋友相約——而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通常也只和人家約在大宅子裡,很少讓人找上儉園來。
她待在儉園三個多月了,還未看見「客人」這種特殊生物上門過。
「余先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您如果想見他,最好事先和他約好……」
「笑話!我找那小子喝個茶,還要做什麼鬼預約?」伍長峰不耐煩了,排開她大踏步走進來。
「喂!你……等一下……」搶匪啊!這麼不講道理!她急急忙忙追上前。「余先生還在午睡,您不能吵醒他!」
「是嗎?」伍長峰大刺刺的,逕自找了張舒適的牛皮沙發坐了下來。「好吧!那我等他醒,你去給我端杯茶來。」
他還真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呢!衣絲碧心裡嘀轱,心不甘情不願地倒茶去。
這男人她是認識的,余伍兩家已經是四代世交,聽說伍長峰從小就和余克儉上同一所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研究所,易言之,兩人比同穿一條開檔褲還要親,交情匪淺。
以前她還在大宅子服侍時,他三天兩頭上門來陪老夫人聊天說笑,非常討老夫人的歡心。
他和余克儉算是兩種完全不相仿的男人。兩個男人同樣出身貴胄,余克儉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多禮到近乎冷漠,渾身充滿距離感,這位伍先生就帶點兒富家公子哥的傲氣,直來直往,睥睨群倫。
不只個性相異,外表上也是天差地別。一身病氣的余克儉有一種難言的陰柔俊逸,伍大少則曬得滿身古銅色,配著高大俊朗的外形,看起來黝黑健實,一副健康寶寶的樣。
以前在大宅子裡,他常常抱著恕儀的兒子玩在一塊兒,沒大沒小不亦樂乎,連老夫人都被他們逗得合不攏嘴。
思及老夫人的特助兼她的朋友恕儀,衣絲碧不禁微笑。
今年才二十八歲的恕儀,容貌清靈妍麗,性情更是柔美可人;如果不說,旁人決計看不出來她已經生過小孩。
可能是為了避嫌吧!每次伍大少一上門,恕儀就會躲到後頭陪她一起洗衣服,幾次交談下來,她才知道原來恕儀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僑,當年到台灣來讀完大學之後,便一直留了下來。
兩人同樣是隻身在外討生活的異鄉孤客,恕儀有一個兒子要養育,她在家鄉裡也有父母和弟妹要扶持,兩個女人登時惺惺相惜起來。
她能在大宅子裡交到恕儀這個朋友,說來還要感謝伍長峰的「長期叨擾」。
「伍先生,請用茶。」
她替不速之客奉上一盅清洌,隨即遁往廚房去。把他晾著,他自己覺得無聊,應該就會識相走了吧?
「等一下。」伍長峰懶洋洋地喚住她。「那只瞌睡蟲還要午睡多久?」
「余先生最近身體微恙,每天一定要休息到四點才會醒。」她斂眉回答。
「他怎麼又龍體欠安了?上回見面不是好端端的?」伍長峰長腿往茶几上一擱,一副舒適寫意的模樣。
她忍著把他的尊腿從茶几上搬下來,再把桌面擦乾淨的衝動。
「余先生他……」
伍大少打斷她的話。
「我和你說話,你一直杵在我右後方,我眼珠子轉得很辛苦。站到我旁邊來!」
衣絲碧用力撩下被他賾指氣使的悶氣,跨上前兩大步。
「上個月,余先生在夜裡受了涼,差點轉成肺炎,直到最近病情才有一點起色。」非常機械化。
「那傢伙不是每天十一點準時上床睡覺,怎麼連在自己房間裡都會著涼?」伍大少奇道。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閉嘴。
「不說話?看來另有隱情了。」伍大少嘴角飄起邪惡的笑容。
「才不是呢!您不要隨便亂想!」她衝口反駁。
如果她早知道余克儉體質如此之虛,那天晚上絕對不會提起看流星雨的事!誰料想得到翌日清晨他便開始發燒了?可是余老夫人甫出院,他不想讓老人家擔心,便吩咐她誰也不許說,只要她拿兩顆感冒藥吃了了事。
沒想到那個週末回大宅於吃完飯,連甜點都還來不及上桌,他就轟然倒下來!
老夫人當場被他嚇得差點中風。葉家一行人七八手腳把他送到醫院裡,醫生診斷的結果,可能他一開始「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偏偏沒有立刻就醫,並發成支氣管炎;直到週末為止,支氣管炎早已進一步並發成肺炎。
幸好眾人送醫得早,否則他現在已經化身為天上的流星。
這一場急症足足讓他在加護病房躺了七天,之後又在普通病房躺了兩個星期,醫生才終於放他出院。
在他住院期間,她所受到的責難當然不用說了。老夫人狠狠痛罵了她一頓,幾乎讓她以為自己隨時得打包行李,回菲律賓喂蒼蠅。
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因為心中充滿內疚。
他的身體弱是一回事,被她害得住了院又是另一回事。她非常明白,他的發作自己難辭其咎。為什麼當時沒有立刻逼他去看醫生呢?為什麼聽他的話以為吞兩顆感冒藥就會好?為什麼相信他那一臉怡淡安撫的笑容?
他的笑是如此令人心安,彷彿天下無大事,於是她也就真的買帳了。
「我只是隨口說一句,你的反應倒是挺激烈的。」伍大少把雜誌放回茶几上,終於正視她了。「你看起來好面熟,我見過你?」
「召疋的。」謝主隆恩。
「在哪裡?」
「我以前是在余家大宅服侍的。」她不太情願地回答。
「我還以為轉調過來的人是個菲傭。」
「我是。」她深吸了口氣。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菲傭。」
「菲傭的臉上不會刻字。」她回嘴。
「脾氣倒滿大的,」伍長峰的眼睛瞇了一瞇。「怎麼?儉園走了個惠美,輪到你來『接手』?」
衣絲碧的指甲掐進掌心裡。
她可以接受自己社會地位不高的事實,卻無法忍受別人侮辱她的人格。
「菲律賓人又如何?」
「不如何。惠美好歹稱得上『麻雀』,外籍女傭可就連『麻雀』的邊都構不上。」他笑得很陰險。
「您說得對,惠美是『麻雀』,您和余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可惜我什麼蟲蛇鳥獸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類。」
「嗯……看來不只脾氣大,爪子也很利,還長了倒勾呢!」伍長峰的俊目瞇起來,猶如一隻兀鷹正觀察地上的小白兔,打算找個最好的角度迎頭痛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