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林如是
楊照抓緊話筒,逼出來的聲音又啞又痛。「我不懂—為什麼是他?你為什麼選擇了他?告訴我,倩姊,我要知道為什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別這樣,阿照……」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他驀地高聲叫起來。
「你要我祝福你?還是要我恭喜你?」
柯倩妮沉默不語,過片刻,才柔柔幽幽地說:
「我知道你心裡怨我。可是,阿照,這麼做,對我們會比較好……」
「不!」楊照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急切地說:「跟著他你是不會幸福的,他根本不會愛你!他眼中根本只有他自己,只是要一切符合要求,按照他的程序。除此之外,他根本就無所謂!聽我說,倩姊,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離開他吧。」說到最後,簡直是哀求。
「我不能……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你能的!只要你、心裡還有一絲在乎我……」
「阿照,別這樣!你知道我心裡一真很在乎你的。可是.……」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就證明給我看!」那句『可是』讓楊照好不心痛焦躁,提高了聲調急促說:「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去吧,倩姊。我們可以一起作畫、生活,一同參觀各個博物館及美術館,徘徊流連在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並且觸摸那些藝術建築。羅馬、米蘭、佛羅倫斯,或者威尼斯,四處隨我們翱遊。在美麗的星空下,一起快樂地唱歌跳舞喝酒和作畫,就像你曾跟我說過的那樣……」
「別說了,阿照,別再說了……」
「求求你,倩姊,跟我一起去意大利……」
「我不能……」
「求求你,倩姊。」楊照不放棄,暗啞懇求的聲音既熾烈又感傷。「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訂情的窗台;要一同走在羅馬的街道上,吹拂著異國晚風;一同在歎息橋下聽著那悠揚這蕩的鐘聲。我們要一起煮意大利面,在我作畫的時候,你幫我拌上肉醬;還有,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一杯香醇的卡布其諾咖啡。倩姊,你跟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阿照,別這樣……」對楊照既熾熱又帶著傷感的感情,柯倩妮只是喃喃重複著『別這樣』。
「求求你,倩姊。你答應過我的,別這樣對我。難道我就不行嗎?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吧,倩姊……」
透過話筒的那感情癡純又感傷。但柯倩妮遲疑半晌,終究沉默著沒有回應。電話筒傳出沙沙的雜音,像夜在抽搐的聲音。
楊照閉了閉眼,仍是不放棄,對著黑暗的空氣,賭注一切似的說:
「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你一定要來,我會一直等到你來的。」
「阿照……」柯倩妮遲疑的聲音有說不出的為難。
「我等你。」楊照淒淒的笑一聲,輕輕掛上電話。
他緩緩的躺落在床上,抬起手臂遮蓋住雙眼,忽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串起又散落,淒淒的轉為嗚咽。
第二章
「我回來了。」一進門,江曼光便朝著屋內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像在對什麼人說話或報備似。
屋子裡連半個人也沒有。聲音穿過窄小的客廳,被靜寂
的牆壁吞了去,不起一絲騷動。
她踢掉鞋子,將包包丟在一旁,赤著腳踩進屋裡。
答錄機的燈訊亮著,她隨手一按,轉身走開,一邊摸摸肚皮自言自語說:「肚子好餓……」
真不該忘了填飽肚子就跑回來的。她現在的日子早就下比從前,沒有人會煮好熱騰香噴的飯菜等她回來,一個失算,害她可憐的五臟廟又要鬧饑荒。
「喂,曼光啊,我是媽媽……」答錄機叫起來。「你在嗎?快接電話……不在嗎?你這孩子真是妁,媽每次找你!都要跟答錄機說話。算了,你一個人住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要按時吃飯睡覺。偶爾也回來看看,吃個飯。你好久沒有回來了,你茂「既然沒什麼人,怎麼不乾脆提早打烊算了。」她又望望冷叔和怡美、小南都很念著你。媽平常都會在店裡,你有空就過來,不要老是忙得不見人影……」
「在哪裡呢?」她根本沒有在聽,東翻西找,把櫥櫃上上下下都理遍了,總算找到一包肉燥泡麵。餓得糾成一團的眉眼全都開起來,對著泡麵嘿叫一聲,說:「看你怎麼躲,還是被我逮到了吧。」腳步輕快地奔到爐子前,忙匆匆的找出鍋子汲水燒開。
「嗶。」答錄機仍然喋喋不休著。「喂,曼光,我是雪碧。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巧坊』看見一件紫花色的短洋裝,式樣很fashion,我比了比,還滿好看的,不過挺貴的,算了折扣還要伍仟八。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幫我拿個主意。最近我又胖了不少,奇怪我又沒有吃什麼,怎麼會這樣,實在搞不懂。上回才買的那件針織裙穿不下了,好嘔,我才穿了一次而已吧,結果我昨天去報名了『媚麗峰』的塑身課程,買了一堆有的沒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對了,琦琦她們說這個週末要去浮潛,正在招兵買馬,你要不要一起去?就這樣。拜。」
水開了。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把面塊丟進滾水中,一古腦兒的把調味料全丟進去,再用筷子攬了攪,沒等面熟透,等不及地就端到桌上。
「嗯,好香……」熱氣瀰漫,溢滿肉燥的香味。她閉著眼,使勁地吸了一口氣,顯得滿足又安慰。
「喂,曼光,我啦,雪碧。還沒有回來啊?琦琦跟我確定浮潛的事,去不去要我趕快做決定。就等你嘍,回來後就給我個電話。拜。』答錄機仍然聒噪個不休。直吐出最後一聲嗶嗶嘎響,才安分地閉嘴。
江曼光幾乎將頭裡進鍋子裡,狼吞虎嚥,大口大口吞著泡麵。甚至,連湯匙都省了,直接以嘴巴就鍋子,咕嚕地喝乾一鍋的麵湯。
那種吃相實在驚人。好在屋裡除了她也沒有別人。她揩揩嘴,拍拍肚子,還是覺得很餓。但櫥櫃裡再也翻不出什麼東西了,沒辦法,她只好倒了一杯開水到客廳,遠離那融在空氣中,殘存的肉燥香氣。
喝光了滿滿一大杯將近六百cc的開水後,她覺得有些飽了,才撥了電話給程雪碧。電話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想來那屋子裡住的那三個玩樂女郎都不在。
「什麼嘛。」她翻眼瞪瞪話筒,掛了電話;想想,又拿起話筒,撥了另一個號碼,但沒等線路接通,她猶豫著又擱下了話筒。
看看時間,都快九點了。
「這時候應該在吧……」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了窗簾。
窗外不知何時已落了一空淡淡的水煙,兩氣濛濛,暈著一層暖黃的燈火,晚暗的城市顯得有些淒迷。
她猶豫了一會,目光一轉,不意碰觸到靜靜棲息在書架上的機票,猛怔了一下想起那個有著一雙美麗憂鬱眼眸的男孩。
她輕輕摸了摸機票,一時間,心思有些亂如麻。約定的日子就是明天了,該如何是好?要去嗎?那又不算承諾,但他跟她約好的……該怎麼辦?
「唉。」她歎口氣。
自從和薛明輝分開,搬出席家自己一個人住以後,她就沒有再歎氣過。沒想到,這時候卻竟為了這樣小小一件事而亂了心波。這種感覺很久不曾有了,教她有些不知該如何。
「還是去店裡看看吧。」她甩個頭,把煩心的事甩開,隨便抓了一件薄外套,跟了一雙皮涼鞋便出門。這時候她母親應該還在吧?她實在不想回那個家。
☆☆☆
外頭下著那種毛毛綿綿的雨,看起來有點寒。距離有些遠,她伸手想招計程車,想想淋淋雨也好,身形一轉,沿著紅磚道走過去。一邊迎著涼涼的雨絲!一邊哼著西洋老式情歌「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慵懶低沉,帶點「爵士」的味道。
像這樣飄著雨、有些冷清淒迷的時候,尤其是夜晚,獨自一個人時,她就會像這樣哼起這首帶點憂鬱哀美的情歌。一開始,情緒當然是無奈的,久了,就在無意識中變成了一種習慣。想想,她跟薛明輝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會有這種結果也在她意料中。但那時,每每在像下著這樣涼雨的夜晚,她撐著傘送薛明輝到車站後,回途一個人,伴著雨聲,便會低低唱起這首憂鬱的情歌。好些年了,沒想到這個習慣一直淡不掉,而始終的,那情歌也一直不曾有人聽見。
但這時候哼起這首歌,她竟不禁想起天橋上邂逅的那個不知名的男孩。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只是憂鬱了一些,鏤著感情的破洞,倒挺符合這首情歌的意境。
「意大利啊……」她拉緊外套,仍不防一些雨絲由脖頸侵入,涼透背脊。
也許,人生有這樣的意外,改變一下生活的秩序,對她來說是好的。她一個人在外頭生活、工作,不痛不癢的過了三年,可以想見的,未來也是大概要如此般不痛不癢的過許多年吧?有時,她想,她的人生約莫就這樣了──讀書、工作,認識某個人,談場平淡的戀愛──或者連戀愛的手續都省下來,然後結婚、生一堆孩子。可能的話,也許買了間房子,然後被、永遠也還不完的貸款壓死,被成堆的家事折磨成一個黃臉婆。就這樣-平平凡凡且庸庸碌碌的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