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林如是
是的,自卑。但也許那只是她的敏感。以喬志高的各項「條件」看──除了才華尚未被人賞識,文學理想尚未遇知音外──他都不會和「自卑」那種形容詞有關的。
她對喬志高有相當的好感,因為這時代,堅持理想的人實在太少了。多半的人都被物質的世界打敗,理想死亡,淪落到生存只為打發生活或被生活打發。
他們走進一家小咖啡店,點了兩杯哥倫比亞咖啡。喬志高看黎湘南悄悄脫掉高跟鞋,問她說:
「你怎麼會穿這種東西?」
「好玩啊!我最近擺脫了一個討厭的傢伙,心裡很高興,就沒有考慮太多。」
黎湘南這句話說得不清不楚。其實她是因為終於可以不用再去高日安的研究辦公室而高興,經過皮鞋專賣店,因為心情正好,沒考慮太多就花掉冤枉錢買下這雙不合腳的高跟鞋,把原來舒適的鞋子丟掉。
「以後別再穿了,它不適合你。」喬志高有些急躁地說。
他討厭看到那種細跟的高跟鞋。來店裡的那些女人,幾乎每個都穿著那種令人想入非非的高跟鞋。黎湘南是天使的化身,而天使是不穿那種誘人的細跟高跟鞋的。
天使都是赤著腳的,就像她現在這樣。
他剛剛伸手握住她小巧纖靈的腳踝時,感到一股輕顫電慄通過他全身的細胞。那是聖潔的震撼,一霎時他幾乎陶醉了,想醉入她的懷抱,對她傾訴和懺悔。
不!他永遠也不讓她知道!他不願變成泡沫消失在她週遭。
「你怎麼了?好像心事重重。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我記得你當時好像正在等著過馬路。我是不是擔誤你什麼事了?」黎湘南突然問。
「沒有,我沒有什麼事要辦,你別多心。」喬志高回過神。他們現在已經相識了,他究竟還在擔心什麼?
他究竟在焦慮什麼?擔心被揭穿──不!不會的!除了他告訴她的,她對他一無所知;就像除了望遠鏡內的世界外,他對她的世界也一無所知。
「湘南,」喬志高說:「你看,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可是我對你卻還不太瞭解。」
「我對你也是不瞭解啊!」黎湘南含著笑回答。
「我?」喬志高楞了一下,聳聳肩說:「我沒什麼好瞭解的,落拓作家罷了,寫的東西沒有人要登,退稿滿抽屜。總之,很平凡就是。」黎湘南微笑看著喬志高,沒有說話。她並不是懷疑喬志高對她所說的話,也沒有懷疑他的文學氣質;但喬志高那身打扮和混身散發出的品味,一點也沒有落拓文人的窮酸氣,倒像是家世良好的貴公子,實在令人難以聯想。
她的微笑令喬志高不安。他低沉地問:「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很難和窩在閣樓或咖啡廳寫作的落拓文人聯想在一起。你像個貴公子,沒有那種窮酸氣。」
「是嗎?那可真是我聽過最受用的恭維。」喬志高嘴角浮起一絲笑,心安了不少。
「對了,矢志成為作家之前,你有過什麼夢想?」黎湘南說:「小孩子時最流行交換秘密,發誓什麼的。發現什麼事,都說不可以告訴別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口耳相傳,結果是大家都知道。那時做過很多夢想,當舞蹈家、音樂家,志願一籮筐;結果一起指天發誓的那些人,到最後還是嫁人為唯一的志願。你呢?你有過什麼夢想?」
「我?」喬志高又愣了一下。
「嗯。我很想聽聽呢!」黎湘南睜著大眼睛說。
她對喬志高和高日安的感覺及態度完全不同。高日安令她不禁想出言諷刺,喬志高卻能激起她最知性感意的一面。
大概是因為認識的場合與形式不同吧!高日安一開始即以絕對不等的姿態凌空而降,而喬志高卻以平等友善的姿態出現,這種絕大的差別,當然使她對他們產生絕大不同的觀感。
雖然她沒有懷疑,但其實她並不怎麼相信喬志高說自己是「落拓作家」的那種說詞;然而她也無意揭發,她沒興趣窺探別人的隱私和內心的秘密。只有像高日安那種所謂的心理學家和什麼精神醫師才會做那種齷齪事。
喬志高發楞過後,自嘲地撇撇嘴,點根菸說:
「我沒什麼偉大的夢想,反正就是這樣。以前小時候的作文我的志願寫過想做老師、醫生、科學家什麼的;長大後卻什麼都不是,只是為討生活而討生活。」
「你這話太消沉了,不像你。」
「我看起來也不像是積極的人。」透過青濛的煙霧,喬志高深沉的黑眼眸逐一審視黎湘南清純潔淨沒有化妝的五官。
他一直沒有去管時間。今晚他將是她的騎士,而不是霓虹燈裡面多情的牛郎。
他的目光深沉地掠著黎湘南的髮絲,吻著她吹彈可破的肌膚,擒著她嘴角動人的盎然笑意……突然,黎湘南站起來說:
「我必須回家了,有好些事要做呢!」
喬志高呆了下,明白她是怕耽誤他的時間,更加傾心她的可人與善解人意;但他不動聲色,也沒有堅持。
「我陪你走走。」他付了帳,出了咖啡店後說。
「不用了,你陪我走一段,我又想回送你一段,陪來送去會沒完沒了的。」
黎湘南說話的口氣、方式,思維的深度與成熟度,完全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讓人猜不透年齡。而天使,也是沒有年齡的刻劃標準。
也許有人聽她說話的語氣,會認為她只是早熟,因為家庭環境背景的關係而早早失落少女的天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不屑於那種近乎白癡的天真──那根本不叫無邪,那是蠢。
她對喬志高笑了笑,踩著不合腳的高跟鞋,背對他走開。她感覺得出喬志高乍見她時的某種不安,雖然那不安感後來消失了,她還是覺得應該離開的好。她並不急著想瞭解他的種種或者知道他的秘密──她肯定他心裡有某些隱瞞,但她不想問。除非他主動告訴她,否則她不會去撩探;就像地也不會告訴他有關她的種種一樣,除非她自己想讓他知道。
***
只有她和她母親的家,可回可不回,地想想還是回家。她母親正對鏡化妝準備出門。
「是應酬還是約會?」黎湘南傾傾頭,有些不經心,踢掉那雙不合腳的細跟高跟鞋。
「湘南,你不該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大輕佻了!我是你母親。」前任黎太太,蕭竹筠,停下刷眼影的動作,看著鏡子裡的黎湘南。
「算了吧!媽,你這是在說我『不孝』嗎?別擔心,反正我早有覺悟,我是注定下地獄的。」
「湘南!」蕭竹筠喊了一聲。她實在不瞭解她這個女兒。自從她和她先生離婚後,她覺得女兒突然變得世故成熟,完全像大人一樣,而且態度諷世鄙俗,離經叛道。
本來她擔心她變得陰沉憂鬱,是受家變的影響,所以送她到心理學專家那裡接受心理輔導調適,尤其她失蹤回來後,感覺上讓人不安;但她實在是不瞭解她,有時她根本不覺得她是她女兒,而像同輩朋友一般,讓她有種種錯覺。
「嗨,媽,你要約會的話,這個給你穿,絕對能襯托出你的窈窕嫵媚。」蕭竹筠從鏡中看到黎湘南拎著一雙高跟鞋站在她背後笑著說。
「你那來那雙高跟鞋?」蕭竹筠按按蜜粉問。
「買的啊!」黎湘南拎高了鞋子看看說:「不便宜哦,那女人坑了我快五千塊。」
「哦?你怎麼突然想買高跟鞋?」
「高興啊!」黎湘南笑得很開心,放下鞋子說:「對了,那個高日安有沒有打電話來?」
「沒有。」蕭竹筠停下化妝的動作說:「湘南,我想這樣不大好吧?高先─-」
「媽,我們講好的。」黎湘南笑容凝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母親說:「我不會惹事生非,你也別管我的事──你反悔了?還是你心裡真當我是個瘋子?」
「不!我怎麼會!」蕭竹筠急忙說:「只是,你那時那樣無緣無故離開家,你又什麼也不肯說……」
「你真的為我擔心嗎?真稀奇,只想到自己的人,竟會為別人擔心!」
「你不是別人,你是我女兒!」蕭竹筠有些激動,女兒這種態度讓她感到難過。
「是啊!我是你的女兒……」
這句話著實意味深長,耐人尋味。因為她是她的女兒,所以此刻她還站在鏡子前看她化妝。
「我們別再爭執了好嗎?」蕭竹筠說得有些無奈,委曲求全。「你快去換件衣服,陪媽一起去好嗎?」
「幹什麼?你跟男人約會幹嘛拉我去湊熱鬧?」
「湘南!」蕭竹筠實在受不了女兒那種措辭方式。
「別誤會,我沒有惡意。」黎湘南笑笑說:「我很贊成你多出去認識男人,結交朋友。爸都已經娶個後妻了,你找男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你還年輕,需要愛情的滋潤。其實你和爸本來是一對羨煞人的佳偶,只可惜你們生錯了我,因為童話裡的公主和王子是沒有孩子的,他們只許『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不許生兒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