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林如是
「哦?」黎湘南眼神充滿了諷刺的味道,但沒有笑。「說的也是。我看你對『古跡』從來不屑一顧,倒是常見你小心呵護討好一個超級後現代人造雕琢的藝術品。是不是一個人老了之後,或者世故社會化深了以後,就不會再有初戀的心、赤子的情,欣賞喜歡自然古樸之美,而只迷戀人工化的精緻製造品?」
這些話說得刻薄又尖酸,含沙射影,明諷暗喻,不該是十七歲單純的腦袋說的話。
高日安很輕易就聽出黎湘南話中的諷刺,也讀出她眼裡的那抹譏誚,知道她指的「人造品」是在說舒睛。
舒晴是高日安的未婚妻,長得相當艷麗。她是舞蹈學苑的老師,不過她從沒教過黎湘南。黎湘南從小學的是古典芭蕾,後轉學爵士和後現代舞;舒睛教的一直是社交舞,所以兩人一直沒有正式碰過面,僅偶爾在更衣室或廊上相遇。自從黎湘南到高日安這裡接受心理輔導後,她才和舒睛非正式地認識了。
舒晴人長得美,長得艷麗,但她的美麗和風情都是後現代科技的產物。一頭染過的褐裡帶金紅的垂肩蓬鬆捲發:一身迪奧或香奈兒名家設計質感剪裁均一流的名牌服飾;第凡內的珠寶飾品則襯得她通體閃閃發光;人造美品仔細雕琢過的臉粉白又柔嫩。這種種「後上帝」的「捏土技術」把她造就得艷麗無比,直比埃及那個鼻子塌了一點的艷後。
高日安當然瞭解這些;但他是男人,男人就愛這些。更何況女人的美,除了天生素顏美醜的優劣外,軌在那身風情和韻味;而風情與韻味就表現在女人的打扮和雕琢上。所以就現代的標準來看,舒睛完全是百分之百迷人的美女。
他知道黎湘南並不喜歡舒睛。也難怪,她才十七歲,而十七歲的女孩總是很那個的:她們對象徵成人世界的一切有種特有的敏感,不一定全是好奇的,有時可能是鄙夷和不屑,當然,也可能是憧憬和羨慕。
但由黎湘南的反應來看,她的感覺自是鄙夷多過羨慕,也排拒了好奇。高日安瞭解地寬宥她。儘管她有時會說出二十七歲女人的老練世故,但其實她還是一個尚未成熟的小女孩。還有受她父母離婚的影響,也讓她看待事物多有諷刺挑剔的偏頗態度。
因此,聽見黎湘南這些尖酸刻薄的諷語,高日安並沒有情緒上的波動。他思及她的家庭狀況,直覺認為她應該不是專為舒睛而語出諷刺。果然,黎湘南按著又說:
「像我爸,貪的一直就是我媽的美貌;等地年老色衰,他得天天面對雞皮黃臉婆,實在看不下去,就隨便找個什麼個性不合的理由搪塞,離婚了事。我看過他那個後妻,的確年輕又美麗,還真與你那個後現代精製品有異曲同工之妙。男人就是這點賤,標準的感官動物!」
高日安並不驚訝黎湘南會說這種鄙劣意識這麼強的話,雖想引正她的偏頗觀點,但她難得說這麼多話,還主動提起她父母和家裡的事,因此只是靜靜地聽,並不打岔。
「至於我媽,」黎湘南繼續說道:「她也算挺有骨氣的。我爸像丟垃圾一樣甩掉她,地也不吭聲,反正她有事業可倚靠,也可以再找第二春。女人如果有錢有地位有成就,男人就會像蜜一樣黏過來。她跟我說了一大堆廢話,總之她恍然大悟,她也要學學那些貨腰女郎的煙視媚行狀──當然,沒有那麼糟,我只是打比方。」
「她跟我說,她重新再自修,懂得修飾自己,肯定自我,看男人的眼光逐漸在改變,瞭解到如何和男人相處成為朋友。我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時,安慰自己的成份有多少。她就是不服輸。但是再怎麼堅強的人,一旦遭受否定,難免會自暴自棄自尋墮落。你就沒看到她在酒吧、餐廳中找男人的那種慘狀。她也是年輕美麗過;向來養尊處優的女人,我不懂,她怎麼會不顧羞恥到那種地步!」
「可是我一點也不同情她。」黎湘南說到這裡,甩了一下頭髮,背脊漸漸放鬆,靠在沙發上。「她沒有認清我爸那種男人的本質,只貪圖他的多情溫柔,那是她瞎了眼。他們離婚時,她一個子兒也沒跟我爸拿。她說她不要我爸的施捨,那是最起碼的尊嚴。她還說那是她的自尊驕傲,但我卻認為那叫笨。我跟她說她應該跟我爸拿一大筆贍養費,然後用那些錢去養一個小白臉。」
「她不肯聽我的,我就找我爸要了那筆贍養費。我爸倒是很大方,不過我想他一定不曾讓他後妻知道。現在我跟我媽住在一起;我爸一直叫我去他那裡。我媽怕他將我拐走,成天到晚擔心。他們兩是管不住我的,什麼監護權,只是狗屎,那是法律上的事;不過,我是他們的女兒,當然會一直跟著他們,儘管他們離婚了。」
「我爸當然知道這點,他知道我並沒有比較偏向那一個,他一直渴望我搬去跟他住;但你知道,我不能去下我媽。我媽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我即使不同情地也必須陪著她。可笑的是我爸那個後妻;我還沒有踏進我爸家那個門,她就緊張兮兮,怕我搶走我爸對她的愛。難怪她擔心。我爸很愛我,因為我是這世上和他唯一有血緣的人,我的身上流有一半和他相同的血,甚至是相同的溫度。」
黎湘南說到這裡,已躺在沙發上,閉著眼,像是躺在棺材裡一樣的安靜。她輕輕啟齒,說得很慢:
「從小我爸就是鍾愛我,甚至超越了我媽。我記得我小時,我媽還為此跟我爸吵架,罵他不正常。不管怎樣,我爸愛我寵我是不爭的事實。以前還住在一起時,他回家一定先抱我親我,然後再親我媽。很多人都以為我爸對我的愛是不正常、亂倫的感情;只有我知道,他愛我,其實只是他自戀的縮影,因為他最愛他自己,而我體內擁有一半的『他』。」
「他那個後妻也瞭解我爸對我超乎尋常的愛,對我非常驚恐,深怕我分了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財富是的,她擔心的就是這個。她一心以為只要她為我爸生個孩子,我爸就會將他對我的寵愛轉移到她和她孩子的身上。那個白癡!她不知道我爸除了我,根本不可能有其它的孩子。他精液裡精蟲的數目和活動力異常的低,我是億萬分中的奇跡;除此之外,我酷似我爸,也不是輕易製造得出的偶然。那個女人就是想不透。美麗的女人通常都沒有大腦,蠢得要命!我爸對她大概也厭了,沒事就叫我去找他,撇下她帶我去吃飯看電影到處逛。我當然更不可能同情她,一個連自己結婚對象都認識不清的人,除了蠢,還能說什麼?她貪的就是他的錢。」
黎湘南說到此就住口不再說話。她閉著眼,均勻的呼吸,像是睡了過去。
高日安注視著她像睡著的容顏,一邊仔細思考著她剛剛說的那些話。那些話怎麼聽,都不該也不像是會由一個十七歲少女口中說出;但他一站也不驚訝,好似早料到她會用這種揶揄諷刺的態度表達她的想法。她的措辭多少也反映了這種心態。
父母離異的小孩多半敏感、多疑,對週遭一切充滿不安和不信任。有些內向寡言的人就有封閉自己、憂鬱的傾向;有些則躁鬱不安,神經兮兮的,彷彿舉止都失常了:當然也有以逃家、曠學等所謂「叛逆」的行為表達不滿或報復的。而黎湘南究竟類屬那一種,就費人思量了。
她用的那些字眼,像是「養小白臉」、「貨腰女郎」、「煙視媚行」、「找男人」、「白癡」、「蠢」,甚至「精液」、「精蟲」、「亂倫」等,都充滿了強烈的駭俗性,可是她卻說得那麼不在乎。最讓人驚訝的是她整個思維方式,那種成熟度,真令人懷疑她其實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
他懷疑她為什麼突然告訴他這些。他堅信她不會沒有目的地讓他瞭解這麼多;不過,她既然說了這麼多,他就會試著想挖掘更多。
「湘南,」他聲音很低沉,相當有催眠的效果。「照你這麼說,你很能理解你父母離婚的原因,也能體諒他們,那麼你為什麼曾在此後突然失蹤?」
「誰說我失蹤了?」黎湘南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不是嗎?或許我該說,你離開家一段時間。為什麼?」
「呵呵,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黎湘南雙手枕在腦後,瞟一瞟高日安,呵呵笑起來。「高日安,我爸媽要我來這裡,要你盤問的,就是這個吧?我不會告訴你的。你不是心理學專家嗎?那你自己去猜啊!」
「你總得先給我個提示吧?」高日安笑笑的,並未被黎湘南的態度激怒。他知道她有意挑他生氣,但他不會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