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林如是
「甚麼事?」天氣陰陰的,彷彿會下雨.
「我有個同學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個英文家教.一星期兩次,每次兩小時,每小時鐘點費八百.怎麼樣?你有沒有興趣?」
八百?挺高的價碼.我有些心動,考慮一會,還是搖頭.價碼高,負擔也大,花的時間也多.
「不巧,剛接了份稿,沒那麼多時間.」
「擠湊一下嘛,他們給的鐘點費挺高的.」
「沒辦法,真的是沒時間.你還是另外問別人看看.」我還是搖頭,既無奈又堅持.
他也不勉強,聳個肩,表示無所謂.突然伸出手擾亂了一下我的頭,唸唸有詞,說:「黑髮,千絲萬縷的亂髮,越是思念,心越亂,發也越亂.」
我的頭髮本來就亂,被他這麼一攪揉,更加散亂.
「你在唸甚麼?自言自語!」像詩又不像詩的句子,直感地讓我覺得心沉甸甸的.
陳冠輝得意地笑睨著我,雙手交叉在胸前,說:「你沒讀過吧?這是一個日本女詩人的作品.表現手法很大膽,赤裸地展現她內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識蹙起額眉.陳冠輝學的是資訊,卻巴巴跑去參加甚麼「新詩社」.沒事吟詩頌辭,重續一顆少年的心.
他沒注意到我的顰眉,口沬紛飛繼續說道:「這首詩的重點,就在那『亂髮』兩個字,以亂髮象徵她混亂的心情.黑髮散亂著,那散亂的樣子,使陷在愛情中的她,心情也跟著混亂起來;因為她愛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個有婦之夫.」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你這頭亂髮,正好符合詩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來.你幹嘛把頭髮削得這麼薄?亂七八糟的.還是以前長髮時好看,有種嫵媚的氣質.」他大發厥詞.忽然開玩笑說:「嘿,你該不會是像那首詩說的一樣,搞甚麼不倫、三角,愛上有婦之夫吧?」
我不帶情緒,反問他一句:「你說呢?」
他嘿嘿笑了兩聲.我不理他,反身走進「社辦」.班貝是結他社的鎮社大將.
她正和其他社員說話,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遞來一本羅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處.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聽到結他的琮琮聲,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麼回家,拐到明娟學校.當年我茫然佇立過的校園,儘管時光恁般飛過,它風景依舊.
問了幾個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練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麼來了?」看見我,她好驚喜.誇張地笑說:「我們真是心有靈犀!我打算練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愛地笑看著她.明娟的明亮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
「你知道嗎?江潮遠回來了──」
聽見這個名字,我的笑容頓時凍結.
「聽我媽說,他這次回來,打算長期待在國內,起步在這一兩年內.」明娟不察,繼續說道:「不過,也不是很確定.他是聞名世界的鋼琴家,隨時有來自各國的邀約,怎麼可能長久待在這裡.」
「他……」我咬咬唇,遲疑一下.敲動心上這個缺口,仍是好痛.「怎麼突然會回來這裡……」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跟我表姐有關係.聽我阿姨說,這幾年他跟我表姐好像處得不是很好.」
「怎麼會……」我想起記憶中那幀泛黃的照片影像.
明聳個肩,一樣迷惘.
「還有,明彥也回來了.」她又說道:「我媽打算邀請些親朋好友,這個週末在『頤園』為他們接風洗塵.你也來好嗎?若水?」
我猶豫了,內心掙扎著.
「我想,恐怕不行.這個週末我有點事.」還是忘了吧!
「你老是這麼忙!」明娟埋怨地歎一聲.
「沒辦法.」我比她更無奈.「我該回去了!你好好練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沒心情了.」
外頭不知何時竟然早飄起雨.我看看明娟,她瞧瞧我;兩個人都沒帶傘.望著十二月的冷雨空自發呆.
二十一歲的冬天.天氣是潮濕的,心情也是潮濕.
***
我總是那樣地祈求,祈求上天俯聽我的祈禱.但上天總是聽不到我的吶喊.
就這樣一式森寂的黑夜裡,當年我就悄悄佇立在這個沉默的角落.黑暗依舊,夜寒依舊,孤寂的老樹依舊,窗內的人影,可也是依舊?
昏黃流潟的燈光仍然,寧靜幽淡的氣氛也仍如當年;我暗佇在角落的從前,依舊如當年的舉步難前.
一扇窗,窗內窗外,隔成了兩個人間.他總是聽不到我內心的呼喚,如同上天總是聽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離顯得那般遙遠,遠得我瑟縮在這黑暗的角落裡無力地凝望.
曾經滄海,除卻巫山.隔了那麼多年,巫山雲依然遙遠,我始終在距離外徘徊,始終在舊夢裡漂泊.
夜更深沉,緊閉的窗始終沉默如以往.我暗自歎息.也許我不該再徘徊──也許……也許,注定了沒有緣……我走出角落,最後一之仰頭,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淒.漫漫長夜,暗空中鏤刻沒有我的誓言.
我背對從前,不欲再徘徊.身後的開門聲,卻驚停了我猶豫的腳步.
「沉若──?」混柔著驚詫與不確定的悸漾,淡遠如潮水的呼喚依像從前.
我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離開那當年.
即使回頭了,且又能如何?巫山雲依舊遙遠,我始終僅能在距離外徘徊.
日子尋常,我不再去想.
班貝給的那份稿子趕要得急,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硬將它趕譯出來.交了稿,立刻就給錢,乾脆得很;這家出版社雖然小器,稿費總是壓得很低,但因為給錢乾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還能忍受.
八萬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萬多塊.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錢全都交給媽.
「你自己留著用,不必給我.」媽把錢塞還給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錢重新塞給她.「這些你拿去,家裡吃、穿水電都要用錢.你身體不好,工地那些雜工就不要再做了.我會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畢業,所以你不必擔心以後生活的問題.」
「我怎麼能不擔心,人生無常,你爸說去就去──」她搖搖頭,眼眸裡有種對人生的無奈,想起過去的哀傷,淡淡浮上一層薄薄的氤氳.怕我發現,側過臉趁勢抹了一下眼,回頭說:「趁我現在還做得動,能做多少就算多少.這些錢,媽就幫你存著──」
「媽──」我打斷她.我要她用那些錢,不要她那麼委屈自己.「那些錢是要給你用,不是要你幫我存.錢我會再賺,你不必擔心.我現在能工作賺錢了,你就不要再那麼辛苦到工地工作.」
媽置若罔聞.她的一生被命運給葬送,為生活所折難著,她怕我跟她一樣,有著如此苦難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錢,存得都是為我將來做準備.
「你這個禮拜天沒事吧?阿來嬸說要介紹她一個親戚的兒子.對方在公家機構做事,工作穩定;才三十歲,就有自己的房子,也買了車,條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來嬸說從小看著你長大,個性品性都很清楚,誇讚你好,搶著把你介紹給她親戚的兒子──」
「媽!」我真不想再聽下去.「你別擔心我的事.請阿來嬸不必麻煩了!我這個禮拜天有工作──」
「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為將來打算.」媽叨絮不停.「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趁著年輕,找個誠實可靠的人家,兩個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媽這樣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訴過我,謀得了一個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沒答腔.媽跟著又說:「你總不能一個人這樣蹉跎過一輩子吧?聽媽的話,還是找個可靠的人嫁了比較實在.媽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輩子,你自己趁著年輕就要會打算!」
「媽.」我略鎖著眉說:「我一個人,就算是不結婚,靠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學個本事,將來可以靠自己過日子,現在我有能力賺錢了,你還擔心甚麼?」
「話不是這樣說.女孩子終歸還是要嫁人──」
我搖頭,搖斷媽的執著.
「媽,如果為了擔心將來,只要條件合適,也不管喜不喜歡,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嫁了,這樣我的將來也是不會幸福的.」
「又還沒看到人,你怎麼知道會不會喜歡?」媽想不懂,咕嚕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僅是拿著眼瞧著媽,釋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
媽拗不過,歎口氣說:「當年叫你別考大學,你也是這個樣……算了!你這個孩子我真的搞不懂你,隨便你自己高興好了!」
媽不明白我的堅持究竟是為甚麼.我自己又何嘗明白?我只是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過盡千帆皆不是……雖然明知是空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