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林如是
宋佳琪尷尬地掩飾甚麼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養她不得不維持.我是一個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辭了.」我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將我拉到琴前.臉上的笑容始終親切地附著.「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潮遠主動指導你練琴,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不必在意我.來吧!」說著,鼓勵地望著我.
「我……我不……」那囁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難堪.
江潮遠慢慢地,以分解的動作彈奏簡單的節奏,側身向我,眼神鼓勵著我.
「就照這樣,試試看.」
我遲疑著.避開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強忍著令我難堪的汪視,笨拙地觸碰著琴鍵.琴身發出像即將斷氣的哀鳴,鳴嚥著求饒,反映著我難堪漲紅的臉容.
我以為宋佳琪會說甚麼,出乎我意料,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笑了笑,說:「你們慢慢練.我還有事,不打擾了.」
那若無其事的笑容,比諷刺我還讓我挫折難過.她伸手拂開散逸的髮絲,手指修長纖細,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雙藝術家、適合彈琴的手;我強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覺得自己渺如塵埃.
剩下的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眼眸空自相對,陷入一片難堪的沉默.我想逃,身體卻宛如被釘住難動.我果然還是沒有那種天賦才能;我生來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還是遙隔著三十八萬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來,劃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該回去了──」掛著不自然的微笑.
隨即匆匆地──應該說是用逃的,半跑著離開,衝下樓去.眼眶凝滿淚,模糊了視線;我努力想將它逼回去,想趕走內心的難過酸痛,不願去面對自己的可悲可憐.
但是,淚水是那樣關不住──我以為,我會流滿面;但沒有,我沒有掉下淚.我只是快步地逃著,急切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個沒人的荒僻之處躲起來,舔舐流血的傷口;野生動物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孤獨地躲起來,面對自己的傷口.我也只能依循那麼的方式,悄悄躲起來,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沒想到的是江潮遠竟然追了出來.
「沉若──」叫聲在彎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著頭,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覺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著我;它在檢視我的顫抖.
「沉若──」像海潮的聲音在呼喚.
沒有.我沒有哭.
我抬起頭.眼底幹幹的.
他俯看著我,月一樣淡而遠的表情.他知道,甚麼都不必說.從初見面,這就是我們相處的方式.
「這個──你拿著.」他給了我一張記著地址的紙條.「下次到這裡來.」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慚形穢,雖然他甚麼都沒有說.
我搖頭.「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我們並沒有……」
我想說「我們並沒有甚麼關係」,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親戚,甚至還談不上相識,他不必、也沒有理由義務安慰我的傷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將紙條塞進我手裡.「一定要來.我會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為年紀嗎?因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兩個重疊?
是的,他一直是這樣地看我.
他並沒有想得太多,並不知道,十五歲的我也有著青春的愛念思愁;他沒有想到,情之所鍾和年齡立場是無關的;他也沒想到,這樣的我,會因為那個江潮,對他一念成癡而情氐執著.聽過了那個最初最美的海潮聲,我的心弦便不再為任何人扣動.
這些,他統統沒想到.他當然不會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麼微小.他一直是那樣看著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甚麼樣的心情看著他.
我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關於我的心情,難難難.
第三章
秋盡月虧.隨季節的褪逝,關於月的美麗神話和傳說,也漸漸被遺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雖然他說他會等我,可是我始終沒有應諾過.
我沒去,他也不會找,我跟他之間的相識就只到這樣的界線.
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唸書,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能否改變我的未來,但我只能這樣做.我把所有的時間精神都放在書本上,當同學流連在電影院快餐店、迷戀偶像明星、追風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個街道角落灑落他們的青春歡笑時,我固定在家裡和學校之間的路徘徊,默背著一個個陌生的英語單字和狄克生片語.偶爾,有那麼失神的時候,那幾句詩句會突然在我腦海中浮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來.
日子在吃飯、睡覺、唸書和不預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發,遺忘掉很多事.仰頭、低頭,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糟透的世界.
我跟媽,一如以往,過著恆常的生活.
「若水,動作快一點!我快趕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媽準備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腳亂裝著便當,急得滿頭大汗.
媽穿戴好了準備出門.我連忙將便當用布包好,紮實地綁個結,遞給她.說:「媽,真的不必我也跟著去嗎?兩個人一起做,速度比較快──」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資是固定的,我跟著去上工,假使沒有額外算工錢,有我幫著,媽的工作量也會減輕.只是在現實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資報酬率.
「免了!你那點力你能幹甚麼?工頭若不給算工錢,還不是在做白工!」兩個人做工一份工錢,媽覺得不划算.
「可是──」
「甚麼可是!你留在家裡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較實在.」媽把便當放在塑膠袋裡拎著,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後在門口站了一會,正打算進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見明娟從巷子另一頭走過來.
「若水!」她很高興,揮著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見你!你家實在有點不好找.」
「你怎麼突然──」我覺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裡的寒酸,而是沒預期,內心一下著了慌.
明娟本來就知道家裡的情況,我也沒瞞過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讓我手足無措.她一下子帖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實.
「來看你啊!好久沒見面了.」她眼裡臉龐滿滿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會跟著你媽出門工作,太晚來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來.」她探頭張望一下.「你媽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門推開些.「要不要進來?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裡的陰暗顯然讓她不適應.到了廚房後頭,半透明塑膠搭建的頂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見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現過來.
「對不起,沒甚麼可以招待你.」我搬個小板凳讓她坐著.
「沒關係,不必跟我客氣.」
我將衣服丟進洗衣機,餘下幾件較為髒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盤裡,用手清洗.洗衣機太老舊了,負荷不了這麼多衣量.
「若水!」明娟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托著下巴,看著我搓著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將她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聽我表姐說,江潮遠主動找你,教你彈鋼琴?」
感覺已是很久很遠的事了,我早要將它忘記,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樣的.」我專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隨便談了一些.他問我喜不喜歡鋼琴──事情就是那樣.就那麼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還誤會了.其實,我只是好奇,再說,學琴這種事,是要有些天賦的;而且,這時候才開始學琴,也來不及了.」
「原來如此……」明娟恍悟地點點頭.隨即嘟著嘴,埋怨說:「你也真不夠朋友,這麼好的事都不告訴我!否則,我也可以請他指導我──」
「這又沒甚麼好說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滿水.「再說,他是你未來的表姐夫,你比別人佔了一分便宜,隨時可以請他指導.」
「還說呢!」明娟卻悻悻的,搖頭嘟嘴說:「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誰曉得,江潮遠那傢伙挺難纏的,他不輕易接收學生,也不輕易指導別人,聽說他這次應邀回國,在XX大學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他點頭的.好歹是他未來的岳父嘛!他不賣點面子也不行.但儘管如此,他也只肯答應每個週末下午撥出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而且,只挑選幾個他認為資質還不錯的指導.」
我聽得有些愕然,詫異地抬頭.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訝異了,明娟瞪瞪眼說:「怎麼,你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