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把所有的愛留給你

第1頁 文 / 林如是

    第一章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艷艷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十五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

    收音機裡輕輕傳出一首歌,感覺熟悉又陌生,還似曾相識的旋律.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得像我的心情,我的記憶和我的年紀.它輕輕在陳述,那多少被塵封了的隨時間化為過去的,多年以前的心事.

    「若水,把收音機關起來!吵死人了!」累了一天的媽媽,不耐煩音樂的嘈雜,微漾著不快的聲音掩掉了那首溫馨動人的古老西洋情歌.

    媽媽聽不懂這些,不懂得欣賞藝術層次的美.在工地挑了一天的磚頭,辛勞了一天,並且蓄積了一天的疲憊之後,她只感受到一陣陣襲人的噪音.

    我關掉收音機,專心默背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在一切歸諸寂靜以前,那娓娓如訴的旋律猶留戀地在我腦海中迴旋,輕輕地低喃著,一聲一聲地重複「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屋子裡靜了一會.然後媽站起來,過度風吹日曬和操勞而早顯蒼老的臉上佈滿了疲勞,毫無生氣地說道:「時間不早了,早點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

    「哦.」我答應了一聲.「等我把這一課念完就去睡.明天早上要考默寫.」

    媽媽沒再說什麼,甚至連再多看我一眼的力氣也沒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房間.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我出聲背了幾句,停下來側頭傾聽媽房裡的動靜.

    媽的房裡了無聲息,我等了一會,才悄悄再打開收音機,收音機流洩出充滿哀怨情愁的鋼琴聲.驀然相識,直催著我感到荒涼,不禁地要墜淚.

    我從來都不知道,鋼琴竟能彈奏出這麼哀涼悲傷的曲調.那彷彿將所有悲傷無奈植化入音符的琴聲,深深地震漾著我的心.清淒的哀涼琴曲,幽幽地盤鎖住我的靈魂.

    第一次,我感到有人能如此撼動我的心;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穿透過鋼琴聲貼近我的靈魂.我急欲想知道彈琴的這個人──究竟是誰,能彈奏出充滿如此荒涼悲哀的曲調?那音樂彷彿是活的;淒淒的、涼涼的、又近又遠的,被注滿了感情的,一種無奈的傾訴……

    「……以上為你播放的,是名鋼琴家江潮遠先生在國家音樂廳的演奏實況錄音,曲目是《把所有的愛留給你》.江潮遠先生是國際知名的鋼琴家,此次應邀回國,特別選了這首一度在國內極受歡迎的西洋情歌,予以改編,做為新的嘗,以饗眾多樂迷.此次,他將在國內停留半年,指導年輕後進,並且為赴歐洲巡迴演奏做準備;半年後,他將飛赴歐洲,與歐洲著名交響樂團合作,展開為前期三個月的巡迴演出……」主持人吐氣如蘭,甜美的嗓音,透過機器的放送,告訴了我,我急切的答案.

    江潮遠……我聽過這個名字.那是個離我很遠的世界.

    我關掉收音機,繼續默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遠……耳畔彷彿響起了那幽暗的、淡淡的海潮聲……十五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幽幽淡淡的海潮聲,隔著遠遠的距離,隨著琴聲飄飄蕩蕩地,涼進我心田.我默默背著「春江潮水連海平」.那有著詩句一樣名字的人,像江潮一樣,愈想愈遠;潮聲裡,恍恍地浮出一個我勾勒不出的、模糊的輪廓.

    「怎麼還不睡?都快十二點了!」媽忽地從房裡出來.睏倦的臉,襯托著疲累;約是客廳未熄的燈亮擾醒了她.她瞟了收音機一眼,皺眉說:「又聽音樂了?書不好好地念,聽那些有的沒的做甚麼?你明天不是要考試嗎?這麼晚了不睡覺,白白浪費電.早先叫你撿個職業訓練學校念,學個本事,畢了業好找個工作,吃穿不必愁;你偏不聽,念甚麼高中,將來看你拿甚麼吃!我可沒錢供你念甚麼大學.那是有錢人的頭路,我們沒錢人,就要認分,就是這個命──」

    我低著頭,默默聽著媽的叨唸不滿.

    媽的日子過得不好.生活不好,但她並沒有想過要如何改變我們的人生──不,她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想.她沒受過甚麼教育,大字不認識一個,一直在社會的最低層浮沉.她常告訴我,要學一技之長,將來如果沒人倚靠,一個人也能靠自己活得很好.但她沒有想過、也沒有能力栽培我.

    「音樂」對我們這種家庭來說,是種奢侈的名詞,在我們認知的水準之外.那是像我們這種生活在社會低層的人,永遠也無法到達的藝術層外;對我們來說,生活僅就在追求生存的物質所需,便已經夠累人了.所謂的「精神心靈的追求」,對在生活邊緣掙扎的我們,不過是句空洞又充滿諷刺的名詞.

    「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對我的沉默,媽顯得更是不滿.「光是讀書就能飽嗎?讀職業訓練學校,以後當個會計,一個月至少也有個二三萬塊;你偏不聽,偏要念那種沒用的高中,以後看你要怎麼辦!」

    中學畢業時,媽希望我唸職業訓練學校,學個一技之長,將來好不愁生活;但參加高中聯考時,我考上了別人想擠也擠不進去的公立高中.學校好壞先且不論;學費相當便宜,不念可惜.那時,我只是覺得「不念可惜」,並沒有堅持非念高中不可,是媽自己讓我去念,可是現在媽數落起,這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知道,媽不是存心的,她只是積蓄了滿腔的因疲憊引起的情緒無法宣洩,而隨便找個名目發洩而已.媽是矛盾的;她沒受過甚麼教育,生活的智力開發並沒有甚麼知識性的成長,無法明白和理解何謂的「生活規劃」、何謂的「人生前程」.她希望我學得一技之長,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不必像她活我那麼辛苦,工作得那麼勞累;可是另一方面,她卻又矛盾得否定知識的力量,覺得光是會唸書是無法飽肚的.

    她浮沉的,一直是最原始、最物質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生活」成了最重要的事,是一切前提;所謂的藝術和音樂,和我們這樣的家庭,是極不相稱的.

    「好了!快去睡覺!」媽按按太陽穴,青筋暴凸佈滿掌背的粗糙雙手,在在說明了生活的困難.

    我無言地望著媽的背影,起身關掉電燈.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遠……那離我,是多麼遙遠的世界!

    媽三歲的時候,被窮困的母家賣給了人家當養女.養父家也窮,媽十二歲便出來當童工,養活養父母;以後撿破爛、賣魚賣菜賣水果,到工地挑磚挑水泥等,各種勞力的工作都做過.十九歲時,養父母過世,趁熱孝時,母家的人趕緊為她找了個人家;結婚不到兩年,丈夫便因病過世,接著,第二任丈夫也因病亡故.人家便說,媽天生命硬,專門剋夫克子.

    三十二歲那一年,媽嫁給了爸爸;爸是建築工地的工人,靠著出賣勞力過活.兩個人都沒受過甚麼教育,不識任何教育文明;同甘共苦,一起在社會的最低層浮沉.

    每天早上,爸帶著媽媽到河畔的橋下等候,等著各個工頭賜派工作,逡巡在各個建築工地.爸扛著鋼筋,賣力工作;媽便挑著磚頭,和拌著水泥.生活,是只求一口溫飽.

    命運總是喜愛跟窮苦的人們開玩笑.三十四歲時,媽懷了個男嬰在腹中夭折;直到四十歲那年才生下我.七年後,爸在工地意外死掉.沒有保險理賠,僅一點象徵性的末撫卹金,那麼賤的一條命!

    然後,就換了我跟著媽在河畔的橋下等候;換我跟著媽在各個建築工地逡巡.

    河面吹著的風,隨著季節的變更,常有著不同的溫度和拂觸.冬天的風,常是刺骨寒凍的,肌膚會受不住凸起一粒一粒的疙瘩,且打由心臟裡頭泛出一股戰慄.夏日的風,則是帶著黏悶的氣息,沾上了就彷彿脫不了身似的,被圍困在一團燥熱的窒息裡.春天和秋季,涼風的吹拂相異不大;差別的是,一個漸趨薰暖,一個日變刺寒.

    生活對我們來說,還是只求一日溫飽.

    各人頭頂一片天.天空的那顏色,便是我們宿命的顏色──延綿不完的憂愁;每每仰頭,我便覺得自己要被融進這蒼穹裡,和它同化成一色,埋葬在憂鬱裡頭.

    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一片天空,生和滅,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抉擇;朝霞或暮歟姹膊皇俏椅易約核𨮏芪眨斵抑荒苧鐾罰媫俚拖巒罰啓娑砸桓鱸閫噶說氖瀾紓?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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