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浪滿列傳

第1頁 文 / 林如是

    第一章

    幸福的家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俄國的托爾斯泰這麼說。

    這句話,打我十六歲不巧地從書上瞄到以後,便參禪一般參了好些年始終參不透。但現在,根據我活了二十多年、在社會底層浮沉的經驗,幸與不幸的原因其實都差不多,只有一個,只是同質異屬,演繹的方向正好相反,而且互不相通。

    這個道理,恐怕我那一輩子在塵堆裡打滾討生活、諳於生活現實的父母早已瞭然於胸,只是零教育體系程度與空乏的文本知識水準教他們不會說,無法像托爾斯泰那樣,以優雅、充滿文學性的語辭說出他們一生的乖舛。

    不過,這也無所謂。

    文學原就是給吃飽閒著樂、不愁柴米酒鹽而有餘裕風雅的人研究的。對於我那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會寫的父母來說,托爾斯泰這句名言,充其量只是吃飽閒著。

    褻瀆了一點吧?

    大概。

    但反過來說,將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生活就只求一口溫飽的人日日必須面對而且難捱的現實裝化成抽像的藝術,不也是一種褻瀆?

    現實的人生就是這樣充滿褻瀆。我這輩子最早學會學乖的課題,或者說教訓,也是這個褻瀆。

    從我存在以前,我們這個破落的家,和它賴以倖存的這個「聚落」,就是對整個進步富足的社會的褻瀆,也許還加上一點諷刺。它原就是存在的。所以,不必把它看得太嚴重。

    我們過的是一個褻瀆的人生。我的、浪平的,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的;而且,還持續著。

    如果說,這當中有什麼不一樣——還是有的——我們的層次低一點,形而下地討生活。

    形而上的詩詞曲賦文學人生裡歌詠喟歎的愛癡嗔怨,轉化到我們聚落的現實人間是白米一包多少斤,豬肉一斤多少錢,南部刮颱風淹水災青菜又要漲價了。

    這就是差別。我那連自己名字筆劃都搞不清的父母和托爾斯泰之間的差別;浪平和我與這個世間之間最初的差別,還有,形上文學與形下生活之間的差別。

    一開始,我還不太明白這個差別。

    如果說人是可塑的,那麼,一個人的性格養成與自我評價態度往往是後天背景環境一點一滴加料染成,所有的正負情緒也都是這樣學習而來而不得不去感受。正的情緒如果是對自己的認同,那麼現實——又是現實,自然會將那些多菌的人生裡最負面的,一點一滴滲人人的骨子裡頭,依附在上頭。

    我們不是一落地就長這麼大的;我們的哭,我們的笑,我們那摻雜著意識的自卑與退縮與妒慕憎怨,當然也不是一落地就懂得。所有的了然全都是「後來」。像小說和話本人生喜歡說的,後來如何如何。

    然而,一開始,我真的是不太明白。

    十四歲的時候,我信心滿滿的,只差沒有昭告全天下,憑海為證指天發誓,大言不慚地說有一天我要如何如何,比如說留學當個總統什麼的。

    十四歲的夢想還很單純,沒有意識形態的包袱,還不懂性別和政治議題的複雜,指天誇耀的其實只是每個青春期幼兒都會犯上一回的狂病,出疹似地對青春懷抱的莫名的一般轟烈。

    只是一種儀式。

    現在我夠大了,或者說夠老、夠世故了,突然才發現,我的人生真的是一無所有。不僅沒房子、沒存款,就連工作也沒著落,身上只剩下最後的二百二十七塊。

    曾經那般大言不慚的我,自以為是的我,別說太平洋,就連台灣海峽都不曾跨出過,尚且要煩惱著過了今晚後該如何。

    一開始不明白,「後來」我明白了——文學的詩詞歌賦,現實的柴米油鹽;小說的風花雪月,寫實的靈慾情色。

    後來我明白了。但總遲了一步。我的人生簡直一團糟。

    「浪平!張浪平——」我握緊拳頭,用力地捶了那生銹的鐵門好幾下,竭盡所有的力氣嘶吼起來。

    班傑明說我是名符其實的「3-less」——Homeless、Cashless、Jobless。

    他用他那一貫平板沒有起伏的聲調帶幾分可憐地吐出這幾個字。美國南方那種平平如唸經的口音的英語,感情似乎都經過壓縮,怎麼聽都帶幾分戲劇性的冷眼旁觀。

    他說我和浪平一樣,都是虛無的人,我們身上有著同類的味道。那個美國佬,才不過和他同桌吃過幾頓飯,就自以為是地分析起來。

    「張——浪——平!」我又用力敲了鐵門幾下。都快十一點半了。浪平那傢伙不知道又死在哪個女人的床上。

    不過,班傑明說的起碼有一半沒錯,我不僅是無業遊民,而且無家可歸兼帶身無分文。我甚至懷疑「家」的定義。

    為什麼人可以把這樣一個抽像的字眼形容得那麼溫暖纏綿?為什麼人可以把這樣一個抽像的空間概念描繪得那麼甜蜜可戀?

    為什麼!?

    所謂的家,不是就只是個文學名詞、地理詞彙嗎?

    「浪——平——」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吼叫了出來。

    但在這五樓頂,鐵皮屋加蓋的違章建築外,就算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會聽到。

    鐵皮屋獨立得很存在,也存在得很獨立,不跟任何人交參為鄰。

    這很符合浪平的脾性。

    浪平不太喜歡人類,也不太喜歡跟人往來,尤其討厭「鄰居」這個黏人的名詞。

    「什麼嘛!」我的吼叫變成了一種低喃,累得沒有力氣再呼喊,慢慢地沿著門緣頹坐在地上。

    什麼嘛!浪平這傢伙!突然就那樣……什麼也不說明,更不解釋——什麼嘛!

    看樣子浪平是真的不在。

    我早該知道的。

    我不也常常像這樣讓他撲個空、倚著門等到深更半夜,難怪班傑明說我跟浪平有著同類的氣息。我們呼吸著同樣飄蕩的塵埃。

    不曉得浪平什麼時候會回來,或者根本不會回來;不曉得我有沒有力氣繼續等待。不曉得。我真的累了。

    要等嗎?我最擅長也最痛恨的一件事。

    從以前我就明白,不管什麼樣的等待,都只是折磨人的情感,可是我卻那麼擅長。我這一生,一直在等待——等夏天、等畢業、等長大、等夢想的實現,等愛情的降臨。等、等、等,我總是那樣等又等,從不曾逃脫那樣令人窒息、囚禁的命運。

    我站起來,背著鐵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樓,走出了公寓。

    外頭在下雨,那種毛毛細細的雨,隨著風歪斜地飄打在人身上。先前來的時候,就已經在下雨了,到現在還在下,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我最討厭這種雨,一絲絲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麼黏人、那麼藕斷絲連——不止是討厭這種雨,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雨。東北季風每年刮來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還像記號般的烙刺在我骨髓裡頭;每年季風一吹,冬雨一下,那陰濕寒刺的水氣就如刺般鑽進我每個顫開的細胞,侵襲到我身體深處裡頭,時間嘩嘩地一下子就在顫抖中倒流。

    我的記憶從來沒有乾燥過。陰暗潮濕發霉的灰黑色角落,染塑著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個公共電話亭,經過時,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進去。隔去了外頭的寒氣,小小的空間裡凝滯著一股溫暖潮濕的氣味。我靠著玻璃牆,陷溺在那帶著霉味的溫暖裡。

    我想,我需要一顆太陽。

    這世間,每個人都需要懷有一個如夢的信仰,相信某種奇跡,存活在人世,才會覺得生命充滿希望。比如觀世音、媽祖、耶穌基督;比如耶誕老公公,比如人背後的守護天使,或者,財神。

    我想我那落地時選錯了時辰的父親,就是少了這點如夢的信仰,才會做了一輩子的工,卻始終搞不出什麼名堂。他不拜神、不禮佛,也從來不跟什麼進香團,惟一起勁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戲後,點根煙穿著汗衫布袋短褲和本履,蹲在門口外和三兩個和他同樣姿態打扮的鄰伴國事天下事地清談。但一群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談些什麼?他們懂什麼環保、什麼核戰,這個理論、那個學說嗎?我只是懷疑,並沒有對他們有否論議的資格產生評價。事實上,我倒不排斥那種時而慷慨激昂甚至帶點火爆的氣氛,我對這世界最初的認識,我腦袋儲存的最早的知識,就是從他們那無數爭得面紅耳赤而著實毫無意義的清談而來的。

    就連流言闡語也是,或者說,文學性一點,街談巷議、輩短流長。這似乎是女人的擅長,屬於小道消息流,茶餘飯後嗑牙的資料。它們教我對人性的認識。

    從我認識人開始,兩性之間最初就存在這樣的差異,也養成我對人先入為主的偏見。我從不將別人的客套話當真,我也知道那些表面的稱讚背後會是怎樣的閒言闡語。小道消息是刺激的。但如果不巧是被談論的對象,閒言閒語就不那麼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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