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林如是
王米夏扯扯嘴角,沒說什麼。她注意到他臉上那飛快閃過的恍然了,但她知道他會這麼說。葉維廉是個內斂的男孩,雖不見得對每個人都很溫柔,卻會照顧別人的情緒。他是個有原則的人;有原則的人,看重感情的秩序,生疏有別,但原則內的禮貌懂得周全。
見她嘴邊叼著煙,流里流氣的,葉維廉想都不想,便伸手將煙拿開,丟在地上踩熄了。帶點責備,皺眉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抽煙,對身體不好。」口氣裡卻有種經過長久的時間堆積,才生得出的近乎親密的體貼。
王米夏聳聳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濃濃的一陣煙偷襲地薰過,溢來滿到氾濫的烤肉香,她吞口口水,摸摸口袋,好不容易撈出幾枚銅板。她扁扁嘴,轉向賀瑤子,說:
「瑤子,你身上有錢嗎?」
賀瑤子搖頭。「沒了。剛剛在便利商店都被你搜括光了,你忘了?你那些銅板還是我給的錢找的呢。」
剛剛她們在便利商店搜括了一包煙,兩包口香糖和啤酒,一張紅色新台幣就去得差不多了,剩下幾枚派不了用場的銅板。
她低咒一聲,將銅板塞回口袋。
「怎麼?肚子餓嗎?你晚上還沒吃?」葉維廉將她的舉動看在眼裡,問得很直接。
「我從中午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餓扁了!」王米夏拍拍肚子,回答得也很直接。
賀瑤子看她對葉維廉的態度那麼直接、粗俗,睜大眼,有些驚訝。雖然是青梅竹馬,但他們之間似乎沒有任何的避諱或做作。尤其是王米夏,一點都沒有女孩子該有的矜持,形象都破壞光了。
「你還是那樣,老是說不聽。」葉維廉搖搖頭,很自然的將她拉近一些。說:「你這樣三餐不定,會把胃搞壞的。來,想吃什麼,我請你——」
「不必了,你借我一些錢就可以。」王米夏想想,還是沒接受他的好意。略略移開身子,不小心撞上了麥少冬的目光。
麥少冬正看著她,還是那一副驕慢冷淡,面色與眼神都頗為不善。那目光是挑剔的,鄙夷,還有貶抑。
她火了,甩開臉,乾脆對那個麥少冬視而不見。
「要多少?」葉維廉問,一邊掏皮夾。
她比根手指,意思指一張紅色新台幣就夠了,葉維廉卻拿了伍佰塊給她。她想不需要那麼多,要退還給他,想想算了,嘴角一揚,將錢塞進口袋。
「謝了,下次還你。」
葉維廉微微笑著,看看左右,遇到麥少冬冷淡、有些催促的眼神,頓了一下,像父親提醒貪玩的女兒,又像丈夫叮嚀游心重的妻子般,叮嚀王米夏說:
「那我先走了,沒事早點回家,別在外頭遊蕩太晚,你阿媽會擔心。還有,廟口這地方,沒事少來,太複雜了——」
「維廉!」王米夏打斷他,語氣有些不耐。「才九點不到,你不必擔心。」
葉維廉看看她,顯得有些無奈。臨離開前,還是又小心叮嚀她說:
「沒事還是早點回去,明天還要上學——」
「知道了。」她揮揮手,掉頭往烤肉攤子走去。
葉維廉無奈又對她無策似地望著她背影一會,神情很溺愛包容,才偕著麥少冬走開。自始至終,麥少冬都沒有說話,所有情緒的起伏都包裹在冷淡的注視裡。
「唉,米夏……」賀瑤子在攤子前追上王米夏,語氣暖昧的說:「你那個青梅竹馬,對你可真不錯——」
「喏!你的。」王米夏冷不防反身,用拿槍一般的姿勢,塞給她一枝烤肉串,嚇了她一跳,溜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夭折。
「你幹嘛嚇人!」賀瑤子埋怨她一眼。
她甩個頭,不吭聲,自己另外拿了一串烤肉,張大嘴巴咬了一口,邊吃邊往廟前台階走回去。
「唉唉唉,米夏——」賀瑤子小跑步追著,嚷嚷著說:「你別走這麼快,我都快跟不上!」
王米夏嘴巴沒停,一枝烤肉串己吃掉了一半,兩頰鼓鼓的,塞滿了零碎的食物,吐溢著薰香又臭的油漬與洋蔥和大蒜味。
「米夏!」賀瑤子簡直氣急敗壞。
她這才回頭看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台階上。賀瑤子總算趕上來,也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埋怨說:
「你走路不要像颳風一樣好嗎?追都追不上!」
「誰叫你要穿那樣一雙笨重的大頭鞋。」她睨睨賀瑤子那雙笨重的麵包鞋。她實在搞不懂賀瑤子對衣著打扮的喜好和品味。穿那樣一雙笨重的鞋子,有什麼好看的?
「這你就不懂,這叫流行、時尚。」賀瑤子反睨著她那一雙平底黑色的功夫鞋,眼光帶一些譏嘲。
她聳聳肩,不跟她爭辯,自顧吃著烤肉串。
賀瑤子又咬了一口肉串,耐不住嘴閒,邊嚼邊皺眉說:
「這東西油膩膩的,吃多了會長痘子。」搖搖頭,勉強把肉吞下去。
王米夏沒幾口就把一大串的烤肉解決。見賀瑤子一臉嫌棄的表情,伸手過去。「不吃?那好,給我——」
賀瑤子把肉串遞給她,她大口大口吃著,囫圇吞下肚,三兩下就又把一大串的烤肉吃光。
「我從沒看過女孩子吃東西像你這樣的,好像在鬧饑荒。」賀瑤子看得直搖頭。
她沒說話,摸出香煙,點燃了。隨口問:「要嗎?」把整包煙丟給賀瑤子。
賀瑤子動作優雅地點了根煙,夾在修長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學雜誌DM裡時髦艷麗的都會女郎那般,風姿款款,一派電影鏡頭的姿態。
「瑤子,」她認真地看著賀瑤子,表情很疑惑。「你這樣不累嗎?又沒有人在看你。」
賀瑤子白她一眼,用力吸了一口煙,再用力吐出來。空氣太悶,沒有風,青煙盤桓在她們上空,裊繞不散,落了兩人一身的煙塵味。
好一會,王米夏一直沒開口,嘴邊叼著煙,也沒認真在對待。賀瑤子覦覦她,又用暖昧的口吻說:
「你怎麼了?在想你那個青梅竹馬?」
「你少用那種暖昧的口氣說話。」王米夏瞪瞪眼,沒好氣地說:「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然怎麼樣?」賀瑤子追問。
她拿開嘴邊的香煙,彈掉煙灰,看著赭紅的煙光,說;「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維廉從很小就認識了,認識太久太熟了,產生不了那種火花——你知道的,那種情慾的感覺。」
「那有這種事。」賀瑤子半信半疑。「男人跟女人之間,不是時間越久,感情越親密?」
「那是那些專家在騙人的。要不然,那些陳年夫妻幹嘛要離婚?幹嘛外遇尋求刺激?什麼叫『七年之癢』你懂不懂?情慾!情慾!那才是最重要的。」王米夏一派不以為然的口吻。
人類的情愛中,沒有永恆這回事;永恆代表陳舊,陳舊的東西很容易就腐爛。
愛情都在一瞬間發生的,在情慾滋生的那一剎間發生,完全是一種刺激,由下半身主導。
「那是對那些黃臉婆說的。」賀瑤子搖頭。「大凡所謂的愛情專家一定跟化妝品公司和服裝、減肥業者掛勾,不然,你以為他們嚇得那些家庭主婦心驚膽跳的,是為什麼?不過……」她頓一下,口氣又暖昧起來。「你那個青梅竹馬,我看他對你可不是像你說的『不是那麼回事』……」
「瑤子,我跟你說過了,我跟維廉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用那種暖昧的語氣說話,聽得很礙耳的。」王米夏皺皺眉,有些煩躁。「再說,他爸媽把我當洪水猛獸,根本反對我們來往。」
豈止是猛獸,葉維廉那對在學院教書、道德清高的父母簡直將她當作瘟疫傳染病,不小心靠近她就會感染上病毒,似防細菌般地防著她,完全以看待她媽的眼光看待她。年紀小的時候,她看不懂他父母那垮在溫和笑容背後的勉強是為什麼,後來她就懂了。從那時候起,小學三年級某個熱得發爛的星期天開始,她就不再主動去找葉維廉,不跟他說話,直到那個發霉的夏天過後,葉維廉自己生氣的找上她,質問她為什麼不理他。她沒說。但後來,葉維廉自己也知道為什麼了,不再質問她,不理他父母的制止,天天到她們那個爛得發霉的家打轉。到現在,一切都跟那時無異,沒什麼變化。他父母仍然反對他們來往,但葉維廉依然故我。葉維廉個性內斂,但一向很有自己的主張;也只有他,大概是小鎮所有「良家子弟」裡唯一會和她說話的。
「也難怪他爸媽反對你們來往。」賀瑤子丟掉煙,不以為怪的說:「想想,人家念的是橋那邊全國有名的明星高中,長得又有模有樣,父母又都是在大學學院教書的最高級知識份子。你呢,勉強才掛上鎮上那所三流破高中,長得又不可愛,個性又乖戾,更別提你那個生瘡長瘤畸形的家……」
難得賀瑤子那顆裝滿豆腐渣的腦袋,分析得出這樣一篇大道理,王米夏叼著煙,瞇瞇眼,拍手笑說:「了不起,瑤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