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林如是
多少軌外的感情,就都是因為這樣,才變得牽扯不清的吧?原本無所求,越愛越不捨,便要得更多,想要一個保證、一個承諾、一個名分,一個天長地久——
啊!這是多少情婦的悲歌?是愛情的為難呢?還是情婦的貪婪?
「今天不要回去好嗎?」她轉身抱住他,很緊很緊。
婚姻之外的情愛,不受法律與社會共同價值觀的承認,她的愛,只能漂流、偷生在一個界外的加國度。他鄉異國。她的感情,一開始就充滿浪蕩的氣息。
「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留在你身邊。」他在她耳邊回答低語。
男人的承諾是不可靠的。但至少這一刻,她真的是擁有他,他,只屬於她,屬於她一個人的。
女人貪的,也只不過是這樣吧?
第十章
鏡子裡的女人一頭挑染的金色短髮,削得很薄,服貼地貼著腦門;穿著貼身絲白長褲和上衣,搭配鵝黃外套,身段冶艷,整個人充滿活力動感的美。但和那股動感美極不相稱的,她一臉火氣,滿腔憤怒怨懟無處發洩地扭曲打結著,顯得極是猙獰。
「佑芬,你別再生氣了。看看你自己,再氣下去,你只會老得更快。」徐愛潘支著頭,從鏡中對花佑芬搖頭。
「叫我怎麼不生氣!」花佑芬一屁股坐下來,用力拍著桌子。「說好這個週末要陪我,結果來一通電話說他臨時有事就這樣將我撇下!」她一直期待這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時刻,卻無情破滅了。
「他」,自然是那個林明濤了。徐愛潘略轉個身,雙手平擺在桌上,面對著花佑芬。有些話她一直放在心裡沒說出來基於朋友的立場,也許她應該告訴花佑芬。
「佑芬,如果能夠,我想你最好還是離開林明濤吧。」她總覺得林明濤太狡猾了,對花佑芬根本沒心。「他只會說些甜言蜜語,卻從來不給你任何遠景,連物質保障也不給你,未免也太吝嗇了。」
男人如果對一個女人有心,將她視為他的人,即使沒有婚姻的責任,他也會妥善照顧她的生活。林明濤吝嗇得連物質生活都不曾給花佑芬保障,那裡會有他的愛?她看得明白,花佑芬卻看不開,固執著那點死心眼。
「不是那樣的!阿潘,你對他太有偏見了。」花佑芬不以為然,替林明濤辯護。
「就算是吧!我覺得你該為自己打算——」
「你不會說我,你自己呢?你這樣跟著徐楚,他給了你什麼?為你打算了什麼?」
「他——」徐愛潘微皺眉。
她和花佑芬的處境,想想其實是相同的。是啊,天底下的情婦,能有什麼不一樣呢?還不是那樣——分享別人的丈夫,在道德的夾縫中苟且偷生,撿拾一些殘餘的愛。
情婦,以愛情為名義,破壞道德、家庭的女人,她們是這般沉淪。不過,也許更接近妾吧,或者側室,總歸的無法光明正大。
「算了,再說下去也沒意義,還是別去想那麼多吧。」花佑芬站起來,挑了一管艷橙色的口紅,對著鏡子塗了一個飽滿的嘴唇。「你有事嗎?沒事的話,陪我一起去聽西班牙的男高音的演唱會。」
徐愛潘聳聳肩,沒什麼興趣。「你知道,我對音樂沒什麼興趣,我怕聽到一半會睡著。」她很少聽音樂,幾乎不聽,不喜歡那種老是余聲在耳邊迴盪的感覺。
「睡著就罷,反正不會有人注意。」花佑芬呵呵笑起來,很習慣徐愛潘的「詭異」;這世界找不到幾個不聽音樂的,偏偏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取笑她「沒層次」,她聳肩回她一個無所謂,不依的就是不依,不肯勉強。
「既然我這麼說……」徐愛潘站起來,抓起梳子隨便撩了頭髮一下。「走吧。」
「走吧?!你就穿這樣?」
花佑芬不禁皺眉。看她穿著一件雪紡印花長襯衫,下擺收攏著扎進破牛仔褲裡,像鹹菜一樣。居然這樣隨便就要出門!
「你那套亞曼尼呢?」她打開衣櫥。
「在洗衣店。」
「洗衣店……」花佑芬喃喃地,快速檢視衣櫥,丟了一套深V字挖領的黑色褲裝給徐愛潘。
人,還是要衣裝,尤其是女人。穿上剪裁、質地都一流的黑色褲裝的徐愛潘,展現出不同的風貌,突然多了幾分她平時少有的明麗暢快的氣質。
她自己看著鏡子都覺得很意外,不太認識鏡子中的那個人。女人的萬種風情,原來都是費心的雕琢。
兩人攔了輛計程車。街道有些雍塞,車行緩慢並不暢快,往後望去,竟排了一長龍,絡繹不絕似,教她生出錯覺,彷彿她們正要去赴什麼盛宴,耳畔乎隱隱可以聽見樂隊的歡頌。
「你怎麼了?」花佑芬見她恍恍惚惚的,奇怪地問。
徐愛潘搖頭,對自己的錯覺暗自失笑。其實,說是「盛宴」也差不多;國際知名的世界級男高音來台演唱,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定會引得一大票藝術自命的愛好者,蜜蜂附蜜一般,前來共襄盛舉。這麼甜的蜜,味道嗆濃,一隻蜂也不會錯過。想想,她自己倒真是趁亂摻混其中濫竽充數的蠅。
下了車。人果然很多,一路看到的都是人,她開始後悔趟渾其中。
進了音樂廳,她變得更無心,不感興趣地望一眼四周穿流的人群。只那麼一眼,卻竟叫她看到那幀熟悉的身影。那個人,前時還將她摟抱在懷裡,這一刻他卻在笑,對著他身旁典麗優雅的女伴毫不吝嗇地展露他最動人的笑。
她移開目光,幾乎是不堪的。呵!這世界還真小啊!這麼容易就教她遇見。奇怪她並不覺得生氣憤怒,只是有一種傷感,胸臆間空蕩蕩。人的心是這麼脆弱,這樣容易就空虛。
不堪。
她轉開身,不防卻撞上了花佑芬。花佑芬像堵牆般僵硬地杵在那裡,仿若生了根。臉色鐵青,滿佈著難言的妒恨。
「怎麼了?佑芬?」她覺得奇怪,順著花佑芬的目光看過去,表情跟著沉下來。
林明濤和他太太,正迎面朝向她們走過來。
「走吧!佑芬——」她試圖拉開花佑芬。
林明濤顯然還沒看到她們,邊走邊忙著對他太太噓寒問暖。倒是他太太,女人的眼總是比較尖,一個抬眼就瞧見,倨傲地看著花佑芬。
「花小姐,你也來了。」聲音冷冷地,一種高姿態。
林明濤一向從容的表情瞬間掠過一抹尷尬,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徐愛潘冷眼瞧著他,對這個男人的自私卑鄙厭惡到極點。
花佑芬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這情形,對她是難堪的,彷彿在說她見不得人。
林太太抬了抬下巴,儘管臉上露著笑,笑容卻犀利。徐愛潘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本能地討厭這個女人。她討厭她揚著下巴微笑的方式,那是一種受憲法制度保障了身份地位的愛情,對偷生在婚姻之外的情愛關係的輕蔑,完全是一種優越,而且充滿鄙夷。
林明濤擁著妻子要走,一直沒有正眼去面對花佑芬。林太太嗔他一眼,假笑著說:
「我先生就是這樣,窮擔心。他怕我站久了,對身體不好——應該說是對肚子裡的寶寶不好。看不出來吧?才二個月。花小姐,你會恭喜我吧?」
花佑芬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幾乎被擊倒,死命地瞪著林明濤。徐愛潘更是不敢置信,這幾個月,林明濤跟花佑芬親親密密的,幾乎要讓她相信花佑芬說的,他跟他太太感情一直不好,然而,他太太居然懷了兩個月身孕了!
林明濤英俊的臉毫無愧色,也不看花佑芬,擁著妻子走開。花佑芬死盯著他們的背影,又憤又痛又屈辱又難堪,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美麗的臉孔都扭曲了。
她掩住臉,驀然轉身跑開。
「佑芬!」徐愛潘連忙追了出去。
為了林明濤,花佑芬不知道哭過多少回,忍受了多少不堪。但這一次,卻教花佑芬特別的傷痛,對她的傷害也最深最多。她跟花佑芬認識久了多少瞭解她的性格。花佑芬外表看似很堅強,其實很脆弱,一顆心坑坑洞洞,全是為感情受的傷。
但,又何苦呢?
美麗的歌手不都以過來人的姿態,用滄桑的歌聲告訴了天下那些情情愛愛的女人了嗎?「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
何必呢?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是啊!何必呢?!
「佑芬……」她不知能說什麼,只能默默看著花佑芬哭泣。
何苦一往情深呢?情婦是沒有立場的,只能為著愛、為著一份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相依傷心氣苦。總是這樣。這是情婦唯一能唱的老調。
要問何必呢?其實所有的道理她都懂——
只是難。
千古艱難唯一死。可女人啊,一輩子受苦受難的,就只為這個情字。歡喜也為他,悲傷也因他。
總因那個癡。
「回去吧!」她扶起摔倒在欄杆旁的花佑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