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林如是
他明明已經有女人了,卻還——徐愛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句話就像是在說:當我的情婦吧。他是特地來跟她開玩笑的嗎?
「跟你在一起?你是說,當你的情婦嗎?」荒謬透極了,她倒要問了。
「可以這麼說。」他竟不否認。
這樣荒唐到底,她反倒笑出淚來。「聽起來好像是很不錯的提議,不過,我是很柏拉圖的,不會是你要的型。」
「我是很肉體的,我們倆剛好互補。」他緊盯著她。忽然抓住她的手,看了又看,搖頭說:「難怪!」
套用句江湖術士怪力亂神的那套說辭,她的感情線深刻而直,沒有一絲多餘的贅痕,難怪她能十年不變惦記住一個人,雖然思念得懵懂。
徐愛潘抽回手,顰眉蹙額;但她沒問他的唐突,他也沒解釋。某種男性間的絕對意識,他不想提起潘亞瑟。
她丟下餐巾,逕朝門外走去。潘亞瑟已先付了帳,這一點,倒顯出他的仁慈體貼。
「等等!我送你——」徐楚緊跟上去。
「不要!」她揮開他,跌跌撞撞地走著。
肚子脹得難受。該是心頭的苦與難過都彙集到了胃部,好像有什麼東西開始痙攣。
「還是讓我送你吧!何必拒絕我?」徐楚走上前。
他看得很清楚。她的心似乎始終處在一種過去進行式狀態,明明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感情卻還在向下的當口持續。他想把它扭轉,成為對他的現在進行式。
「你愛你太太嗎?」徐愛潘轉過臉龐,突然問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
「愛。」徐楚不動聲色地回答。
「愛?但你還有其他的女人——」既然他愛他太太,那麼他怎能還和其他形色的女人牽扯在一塊?
「別把這看得這麼認真嚴重。」他的臉抹上一層不在乎,瞧不出多少認真。「我們只是因為對彼此的身體太過熟悉了,產生不出火花。」
既然如此,他要她當他的情婦,有一天,他也會對她的身體感到疲厭嗎?徐愛潘抿抿嘴,心裡直有一種荒涼又荒唐的感覺。「既然如此,你就不應該找我,只怕我會令你失望。」
「你就是太認真了,像個少年!」徐楚竟望著她笑。
「像少年有什麼不好?」徐愛潘反感極了。她知道他在笑什麼,笑她不切實際;而潘亞瑟要說的也是這些吧!?他不再是小孩子,存在他們之間的,已經不會再有童話式的愛。
「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會認不清現實。」
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她瞪著他,累極了。「你說你愛你太太,但你怎麼能一次又一次對不同對像『刻骨銘心』?」
徐楚揚揚眉,又一副似笑非笑。「拜託!你不要拿出那套『曾經滄海』的理論來!人的感情是有伸縮性的,再說,『多愛不忍』,也是生物的天性。」
他在為他的不專找借口。但有一點他沒說的,也許沒意識到的——雖然男女會因對彼此的身體過於熟悉,而失去新鮮感,降低了慾望的熱情,激不出新的火花,但如果彼此情堅愛深,那其實都不是借口。他維持與他太太的關係,大半基於慣性的習慣,換了一個女人還不是一樣?婚姻不就是那麼回事。
徐愛潘停下來,用一種軟弱到接近無力的語氣說:「你所謂的愛情,說穿了,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交尾——」
「別那麼乖戾!」他笑出聲,俯低在她耳畔,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那叫做、愛!」幾乎把那兩個字含在嘴裡,吐得很曖昧。
是嗎?但那種事是有愛情存在才能做的,不是嗎?他卻說是「生物的天性」!
「我只是多情了一些。」他又在找借口。
徐愛潘別開臉,不願再多說。多情的人,其實對每個人都是無情的。她覺得胃又在痙攣,難過極了。
為什麼?為什麼潘亞瑟要跟她說那些話?她又為什麼要覺得這麼難過?可是,如果他什麼都不說,她就不會難過、不會受傷嗎?那麼,說與不說,到底又有什麼差別?
胃在痙攣,肚子脹得難受極了。她不該吃那麼多的,這連失戀都算不上。是啊!她何曾戀愛過!?
風涼涼的,天與地那麼在,低而遼闊,忽忽逼近在眼前。她停住腳步,再往前走,走了兩步,蹲了下去,哀哀哭泣起來。她的初戀,她純情的十年,就這麼結束了……
「唉!你這又是何必!」身旁有人駐足,在嘲笑她癡癡的歎息。跟著托起她,將她圈在懷裡,讓他昂貴的亞曼尼西裝當作紙巾止她的鼻水淚滴。
徐愛潘別開臉,不想領情。他為什麼還不走?要跟她跟到什麼時候?
「跟我來!」徐楚拉住她,轉個方向往路邊走。黑色寶馬靜靜泊在前方街頭。
她反射性地掙扎,沒掙脫,頹然放棄。想想算了,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灰意冷。而且,她整個胃難受極了,噁心又沉重,她感覺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坐進黑色寶馬的那一剎,她內心突然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荒謬感。她跟徐楚、跟這個男人之間怎麼會演變到這種奇怪的關係?她跟他,明明是陌生人啊!怎麼——
她想不懂;他們之間,甚至連「無心插柳」都算不上,卻怎麼會演變出這種奇怪的交集?
徐楚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邊注意前方路況,邊撇過臉看她。這個情形,原也在他的算計之外。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女人在他面前流淚,都是有目的或算計手段,無非是要他憐惜或愛撫。她哭得這麼無聲,淚水也不是因他而流,反倒激起他想愛憐。但她一定不會接受,他知道;她對他沒心——至少,現下這一該,她對他沒那個心肝。但之後,她會接受他,會對他有心嗎?他也沒把握。不過,那倒好,如果什麼事都有把握,那就不必去做了。
他看著又看著她,對她一直是有濃濃的興味的。她跟露露是截然不同的典型;露露豐滿多汁,長得高腰肥臀;她卻瘦,身材也不夠長但腰細得一隻手就能完全將她環在懷裡。就是跟她太太章容容的氣質,也在異其趣。他太太能幹聰明,知性與感性並俱,既有都會女郎的明麗從容,雙兼有雍容高雅;她卻顯得漫漫無心,淡中帶懶,氣韻偏冷。
看她臉色蒼白的樣子,他蹙緊眉。「他到底是哪點好?你這麼多年還忘不掉?」
他又知道什麼了?徐愛潘瞅他一眼,淡然說:「你不懂。」一句話就堵死他。她也不知道潘亞瑟哪點好,但她對他實在有種「難言的戀慕」。
她轉頭朝著窗外。快速飛逝的街景幻燈片似的讓她覺得昏眩,不舒服極了!脹痛的胃腹愈來愈難受,一陣陣的噁心反胃,直教她忍不住。
「快停車!」她皺眉叫著。
「怎麼了?」徐楚側過臉,發現她臉色不對,減緩了車速。
來不及了!車子才停,徐愛潘便哇地吐了出來,吐得滿車都是,吐得他亞曼尼西裝一身的酸臭。
「對不起。」她拭掉嘴角的殘渣,有些歉然。
徐楚沒說話,也不似在生氣,倒好像很無奈地一臉看著她,看得她不知該如何。
「對不起……」她低下頭,又道歉。「我會負責的……」她的意思是說,她會負責賠他的洗衣費、洗車費,以及一組全新的椅套。
「你怎麼負責?」徐楚明知故問,偏要對她為難。
男人為難女人,有時也是一種手段,做為接近的跳板。
「你可以把帳單寄給我……」徐愛潘微微皺眉,又一陣噁心反胃湧上來,勉強地忍住。
「很貴的哦!」徐楚略略揚著笑,仰身靠向她。對自己被吐得一身酸臭,似乎甚不以為意。
「別靠過來——」她伸手想擋開他,話還來不及說完,哇地結結實實又吐得他滿身酸臭。
「你還好吧?」他看看她,表情看過來更無奈了。
「對不起……」她更歉然了,把頭垂得更低。
車內瀰漫著酸餿味,兩個人身上沾著一式的酸腐味。徐楚開了半車窗,送一點空氣進來,很言情地輕輕托起她的臉龐,點點深情地注視著她說:
「你不必道歉。但以後,送你的花可以收下吧?」
拿了一朵蒼藍色的玫瑰送到她面前。「你要的——藍色玫瑰我沒記錯吧?」
怎麼可能!徐愛潘簡直不敢相信。看看玫瑰又看看他。那麼美的蒼藍色,冷到極點又艷到絕處。
「怎麼可能……」她接過玫瑰,看仔細了,淡淡的香味中夾雜一股顏料味。恍然明白,他竟將純白的白玫瑰以染料浸染成蒼藍的色調!
她驀地抬頭;他隱著等著。她沒想到他竟做到這樣的地步!
「為什麼……」她吶吶的,又低下頭。
「你不是說『將於茫茫人世中尋訪你唯一知己,得之,你幸;不得,你命。』嗎?」
她霍然抬頭,緊緊注視著她,無法再將目光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