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林如是
天暮:(慢慢跪下來,單膝。瞬息也不眨眼地凝視莎順。突然抱住莎順,激動的流淚)我終於找到你了!
莎順:(困惑地抬頭看著院長)
院長:(蹲下來)莎順,從今天開始,這位大哥哥就是你的監護人,你就跟著他,要聽話。
莎順:(仍然困惑,似懂非懂的表情)
「預備……」導演比著手指計數,全場鴉雀無聲。
最後計數比完,攝影機開始運轉。門口的柳星野側過頭,用詢問的眼神望著一旁的院長。
「就是坐在門邊那個。」院長指著門口附近一個在發呆的小女孩,叫她說:「莎順,你過來。」
小女孩怔了一下,很快跑到門口,叫了一聲:「院長。」
「柳先生,她就是莎順,你看看要找──」錯詞了!飾演院長的資深演員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道歉。
「再來一次!」導演大聲說道:「預備……」又是比著手指計數,重頭再來一次。
易莎順遠遠坐在角落,看得心驚膽跳。
這場戲怎麼那麼熟悉?那引文,那台詞,強烈得像是從她的記憶中跳出來。
翻開劇本,每個字,每句話,更都像是量著她的過去重新而造。尤其,飾演主角的又是柳星野──穿著身彆扭慎重西裝的他,站在育幼院團體室門口。門外,工作人員盡職地灑下人工雨的滂沱冷清景象,讓她恍若看到了從前。
一星期前拿到劇本,她就為故事內容的似曾相識感到震撼;開鏡當天,主要演員聚齊拍攝宣傳照,看到柳星野出現的那一剎那,她整個人都呆了。
她的「莎順」,柳星野的「天暮」──她覺得混亂迷惑,又那麼可以確定,那分明是他們的故事!
全劇采單機作業,全部實景拍攝,預定播出十三集。劇本已經全部完成了,但到目前為止,唐志摩只交給她前十二集的劇本,最後一集的劇本遲遲沒有出來。
沒有人問為甚麼,但她的心狐疑的狂顫。好幾次她去追柳星野的目光,心中狂問著千言萬語,但他都避開了。除了上戲,在現場,他絕對不跟她說話;收工後,各回各的地方。她已搬到了森林公園附近那層空蕩的公寓。
她是刻意不佈置的。油亮的地板,沒有隔牆的空曠,以及面向半空的一整片落地窗,完全是個人的空間。十來本記錄著她和柳星野過去的縮影,就散落在當中。
「OK!下一場準備!」
柳星野退了下來。院長、小莎順,和飾演老師的臨時演員仍然待在位子上。
劇情進行采直敘的手法,但每場數采跳拍的方式,並不連貫,卻跳接著易莎順的記憶。
今天她沒有通告,但唐志摩堅持她隨時都必須在場。她照他的要求,卻不明白他的用意。那每場景、每句話,卻深深刺激著她的記憶,看著看著,常常叫她恍惚。
她並沒有好好的研讀劇本,因為每讀了幾頁,故事的熟悉和真實感每每讓她觸目驚心,驚撼得無法接續。
她看到她父親死的那一段,母親病故的那一場,育幼院、寄宿學校的歲月……
是故事太相似了,讓她產生移情作用,過渡成自己過去回憶的重疊?還是,這是唐志摩有意的解構?
她父親死的那一段顯得很模糊,一如她的記憶。
但這些不可能是真的。她很確定,儘管她心裡有那麼多、那麼深的疑惑。
她不知道她為甚麼那麼篤定認為這些不可能是真的,她就是這樣想,有個驅力驅使她拒絕去認為它。
但那句話她要有人愛她愛到死──她的確是這麼告訴唐志摩的。
現場的人不多,主要的角色只有柳星野。他退在一旁休息,和易莎順隔著一直潛情河。
育幼院時的「莎順」,認識的世界只有「天暮」,所以一些主要角色今天都沒有通告。
這部分只有幾場戲,比例不很重,速度快拍攝順利的話,半個工作天就可以完成,提早收工。
一般電視劇作業的方式,通常是將同一個景的戲一次跳拍完畢,以免浪費佈景;同時也可以節省人力和經費,到時再靠剪接就可以了。
由於全部采實景拍攝,棚內的景並不多,實景並寫實的鏡頭,在易莎順的記憶中穿梭,不斷地刺激她的疑惑。
她不斷追逐柳星野的一舉一動,看他喝水、擦汗,偶爾和一旁的工作人員閒聊兩句。她站起來,不禁的腳步朝他走去。
像是有了感應,柳星野極突然地抬頭朝她望來,她愕然停下腳步,兩人就那樣對望著。
「收工嘍!」
大聲的吆喝,喝斷了他們的對望。柳星野嘴唇微微嚅動,末了還是放棄的走開。
工作人員忙碌的收拾器材,歸整場地。唐志摩指揮全場,忙得不可開交。易莎順悄悄走過去說:「志摩,我──」
「啊?莎順!」唐志摩見是她,匆忙說:「對不起,我很忙,回去再談好嗎?我會先轉去公司,你到星野那裡等我。」
說完,拍拍她的肩膀,又匆匆地轉向育幼院的負責人表示感謝。
大夥兒忙成一團,沒有人理易莎順。易莎順悄悄退開。地上濕濕的,因為剛剛戲裡下著大雨,往外頭迤邐而去,水跡越來越淡,到干漠一片。
是晴天,太陽正要下山。
「叭叭」!正望得出神,她身後傳來兩聲喇叭聲。
「快上車!」車裡的柳星野戴著遮陽的墨鏡。
易莎順心中狂喜,很快地上車。
車子打個轉,全速往郊區的方向駛去。那是回家的路。兩個人在一起,哪裡也不能去,他們不必說心裡就明白。
「一個人還住得習慣嗎?」柳星野打破沉默。「有沒有好好吃飯?睡得好嗎?還缺甚麼東西嗎?」
開口傾瀉的全是關心,易莎順垂著頭,無法了然自己離開是不是對或錯。
「我很好,不必擔心。」她也不明白,他們的關係,為甚麼會演變成這樣?
如果不長大就好了。不長大,她就不必離開他;但那些日子,她天天祈禱趕快畢業長大,長大了,就可以離開學校回到他身邊。
「如果能不長大就好了。」千思萬緒,事到如今,想想她還是只有這樣的感歎。
「那怎麼行?你一直不長大,我卻一天一天的老了,變成老公公走不動了,誰來照顧你?」
易莎順展顏笑了,尾聲轉成歎息說:「你總不能照顧我一輩子!星野,志摩都告訴你了吧?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優先考慮自己的事,建立自己的家庭,不要再掛慮我的事。」
「我說過了,我對你有責任,在還沒看見你有幸福快樂的前程前,我不會考慮自己的事。」
「又是責任!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因為我犧牲,我們根本非親非故,你對我根本沒有任同何責任!」
柳星野臉色煞白。易莎順深深明白自己的衝動對他造成了傷害,後悔的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那麼說,更不是那個意思!我──其實我──在我心裡沒有人比得上你。所以我不要你事事都為我著想,你應該好好考慮你自己的未來。而且我也怕──」
「怕甚麼?」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一直覺得很不安,好像有甚麼事即將發生。那是不好的預感,我真的很怕──」
原來他的情緒也影響了她。柳星野換檔減速,車子略有巔簸地穿入通往住宅區鋪設的寬敞平坦的聯外道路。
幾分鐘後,就停好車上樓。
易莎順三步並做兩步跑進屋子,刷開窗簾,打開了落地窗。
夕陽將沉未沉,遠處的高樓和低矮的房舍皆沐浴在金黃的霞光中;背光的現代化大樓,凌空自成了剪影。襯景的天空,由金而燈而紅而白而淺轉靛青片綿到了極度的仰角。
然後,稍一眨眼,大塊大塊鮮艷都走落,天邊但見灰白和灰藍的沉澱,尚且帶一點熱。再然後,灰黑,一層一層的加色,幕就那樣落了。
「還是只有在高樓才看得到這種風景。」她無心的呢喃。
「那麼就回來,我希望你回來。」柳星野不知道甚麼時候站在她背後。
她緩緩轉身。兩人對望,都不再說話。
第十二章
「深情劇場」播出後,引起熱列的迴響,收視率橫掃各台同時段綜藝節目和外國影集。謎樣的女主角更是受到同八點檔黃金時段的女主角般的矚目。
易莎順如謎,是唐志摩刻意讓她隔在距離外造成的;但他的用意並不是為了製造知名度或話題,而是不想讓她牽扯進這圈子的複雜。他只打算讓易莎順演完「他們之間」就消失。他的原意只是想為柳星野和易莎順尋辟出新起點,這齣戲是個賭注,也是關鍵。
「甚麼嘛!保護得那麼緊!」那些對易莎順充滿興趣,卻不得其門而入的記者幸幸地埋怨。
但也因為如此,使他們對易莎順更好奇了。
甚至在電視台主管帶著大蛋糕前來慰勞,開香檳慶祝播出旗開得勝時,易莎順仍悄悄的缺席。主要演員就她沒有到,還有柳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