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郭晏光
阿光把窗全打開,雨絲濺到屋裡來。春雨潺潺,下得仍若情人的淚,是真愛的傾吐,是感情的流露,是珍貴的珍珠,也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這雨,還真叫人傷腦筋!煩人哪!」我說。
阿光探身出窗外,看著天空。
「你還真呆!」我把他的身子拖進來,「啪」一聲關上窗子。「沒事招惹這些雨珠作什麼?看!身上都濕了吧!」
阿光是學美術的,個性有點藝術家驚世駭俗的顛狂癡呆。說他是瘋子,可每看了,每叫人自慚庸俗。雨之於他,有一種自在的適意,而我一直不喜歡雨,間接的,也就浪漫不起來,失掉某種少女看雨聽雨撩雨說夢時的天真爛漫。阿光是藝術家的脾氣,空氣污染、酸雨禿頭的事他不管,只管雨中行那份姿意自在。然而我一直喜歡高高闊闊的藍天,有一點風,照起來慵慵懶懶,金色璀璨的陽光。
他揚聲一笑:「喂!看不出來哪!你竟然會是屬於風和陽光的人!為什麼不喜歡雨,雨很好啊!每一滴都珠圓飽滿晶瑩剔透的跟珍珠一樣。在雨中,那份姿態啊!才是真正的瀟灑解脫!」
「那是你說的!」我跟著揚聲笑起來,突間問:「傷疤好了?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看你這麼輕鬆,而且不是苦著臉笑。」
阿光又把窗子打開,接一掌雨水進來。
「早就該好了。其實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當然!我也不否認,心哪!是那樣的疼痛過!可是,又如何呢?她不見得知道我的傷痛,我再怎麼痛苦難過,對她來說,根本是無關痛癢。她甚或忘了曾經和我過的一段往事,我且又再惦記著它做什麼———當然,一開始我也不是這麼看得開。問題是,殉情最後是什麼都沒有!我不是浪漫主義的信徒,愛情這回事,我雖然執著,可是既然上天這麼作弄,痛過以後就不想再難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不錯,可是如今,我更珍視惜取少年時。青春只有一回,大悲大痛既然避免不了,那麼,至少悲傷痛過之後,再多給青春一點色彩,才不會枉費了活著這麼一遭!」
阿光的話,說來句句哲理,我似懂非懂,不免歎息,感情的事怎麼會存在著這麼多的是非難題。休怪神仙不理世間的情事,實在是太複雜了。也難怪修道練仙要斬斷六根情緣,說的也是,情關如果既脫不開,滿心全是牽絆,又如何修得神與仙的清淨空靈!天境結界難破,大概也就因為人類牽附太多感情的糾纏。然而,儘管紅塵一片混沌,我仍慶幸身在人間。我甘心為愛苦惱,想知道流淚傷心的滋味,更想知道被愛戀、疼惜的感覺,才不枉,不枉這一世,人間這一遭——
「別說這些了!」我再一次把窗戶關起來,穿上外套。「你明天就收假了,走,請你去吃『攤』。還記不記得那晚為你餞行的事,你酒量可真差,酒品也差!」想起往事,總有無限溫馨在心頭。
「當然記得。」阿光唇角微揚,扯起一弧微笑的線條。「那次我還躲到廁所裡去吐得天昏地暗!可是那一夜真的叫人難忘。很高興認識了你,真的!可是,我一直在想,現在交情這麼好,將來各自婚嫁以後呢?是不是各自擁著自己的家庭,在某個季節午後,談談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還是小孩、教育,家庭諸類的瑣碎?這多可怕,我實在是不敢想!好像年紀大了,青春不再以後,日子就理所當然必須這樣俗不可耐起來——年少的意氣昂揚呢?那些少年歲月的狂放驕傲呢?喂!你——你想過沒有?」
阿光一直有著藝術家追求完美的敏感和執著。這些我想過而不敢說的,沒想到他竟比我思慮得更透徹。
「想過。」我說:「我常想,現在我們這麼好——不!不只是和你,所有好朋友之間——年少時,現在時,是這樣的好,各自戀愛,各自嫁娶以後呢?秉燭夜談的過往,星光下的呢喃,難道就這樣都化作塵埃?那些豪情壯志呢?那所有風和陽光中的誓言和承諾呢?是不是也這樣,無聲無息地化為過往隨便一抹無關緊要的記憶?以前看紅樓夢,不懂賈寶玉為何老是不務正事,鎮日和大觀圓中的兒女荒唐嬉戲。原來,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無奈。可是,筵席終究是要散的,青春過後,相聚成往,各奔前程以後,我們慢慢也是要這樣愴俗起來。一開始,我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交情不是單純的只是兩個人的事。可是,阿光,我期望和你成為一輩子的朋友,不管這以後,是否我們變得如何愴俗庸碌,或者各自和誰許了婚姻承諾,你莫要忘了,莫忘了我今天所講過的。」
阿光閉目一笑,了然而釋懷。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走吧!請我去吃『攤』。」
「嗯!」我打開門。「喝紹興好嗎?這天氣喝啤酒太冷了。還有,豆乾和海帶好不好?再切一盤豬舌和鹵蛋。再炒一點青菜,來碗下水湯。其實,我跟你講,豬肚也很香……」
「停!」阿光大叫:「什麼都好,就是豬肚不好!記得買包酸梅,喝紹興加粒酸梅,味道比較甘醇。還有,錢帶了沒有?別忘了!」
「嗯。」我連連點頭,「帶了,不過只有五百元。你身上有多少?」
「喂!」阿光又叫:「你啊!不是說好請我吃的嗎?」
我陰險一笑。
「我是這麼說的沒錯。可是,我可沒說是我付帳——走吧!」
雨還在下,今宵涼寒。我們各自撐著一把傘,頂著冷風,走向路口燈影幢幢的小攤。
第三十三章
大蘇!
我們果然吹了。和李立得。
該是稱讚你有先見之明呢?還是詛咒你巫婆心腸?你說我把愛情看得大樂觀、大簡單,我仍然不以為然。可是,該死的,你還是說對了。
無所謂變心,也沒什麼第三者,我們就是分手了。老天!才不過三個季節,非他不嫁的心情就完全走了樣。
是海枯石爛了?地老天荒了?還是誓言變了曲調?他不再深情如舊,我也不再狂熱如普。他說我變得讓他覺得陌生,我才是真的不懂,他為企麼老是耽留在過去長不大的思想中。
大蘇,我一直自負自己對愛情的把握,沒想到,最後它依舊是不按牌理出牌,沒個規則可循。
真像究競如何?我到底窺視不得面紗後愛情真正的面容。
綠意
臨要出門上課,看見了綠意這封充滿無可奈何的信箋。我以為地該會是最幸福快樂不過的,她那充滿自信的神情,強烈的讓我難忘,怎麼結果還是分手了?
綠意一直要強,愛情的不順遂,恐怕在她的意料之外。可是綠意也一向是強悍的,偶然的不順意,我想,沮喪過後不久,又是一椿幸福美滿。
好像許多事都應驗了呆呆曾經說過的。距離對感情的事,有著絕大的殺傷力,再怎麼轟轟烈烈的愛情,隔得太遠,便隔了心,隔了心,什麼都容易恩斷情絕。就像過日子,要落實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談感情,也必先要容納在距離時間波長之中。
我看著信,透著悲傷的粉藍。再看看表,上課快來不及了……唉!我還是歎口氣,重新又爬回頂樓蝸居。
我找出電話,撥到她的溪城小築。
「真有道麼糟嗎?」我問。
「還談不上太悲慘。」她回答,仍是要強的口氣。這綠意!
我停了半晌才接著說:「好吧!你可以詛咒我烏鴉嘴,巫婆心腸。」
她咯咯笑起來,也聽不出是不是真心的。
「不!我該稱讚你,先知先覺,料得準準的!」
「夏綠意!」我忍不住大聲吼起來:「要哭就哭,要罵就罵,要叫就叫!幹嘛這樣陰陽怪氣的!失戀就失戀了,不服氣,再把他追回來!」
「哈哈!」她又莢了,經過話筒,笑聲顯得有點陰森:「大蘇!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天真了?再把他追回來?心死你懂不懂?心死——你懂不懂?」她大吼起來。
她這一吼,我反倒冷靜下來。
「心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綠意。」我壓低聲音:「你不是一向很強悍,自信又囂張的嗎?心若那麼容易死,我看你也不要活了。」
話筒那一邊,她的聲音低低地又響起,有一種陌生的冷漠!
「我不甘心!又覺得可笑!當初還說非他不嫁,那麼斬釘截鐵,莫名其妙就不再熱情如初,熾烈如舊。日久情疏,也不是這種疏離法的!可是我們偏偏就是這樣,心與心難以再交融——真的很可笑,愛情難道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嗎?」
「談戀愛,你本來就必須有心理準備,忍受種種的不可理喻,甚至莫名的為它流淚,因它傷心,為它食不下嚥。綠意,愛情不是只有幸福的想像,還有很多可悲可愁可煩可憂可苦可痛可哭可歎的種種牽掛,才構成了兩情相投以後的所有喜笑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