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郭晏光
等到走遠了,他才開心地笑說:
「真好玩!又賺了一個水果。」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罵他:
「你怎麼這麼缺德?欺負人家老實,如果遇上一個凶悍的,看你怎麼辯?」
他總說不捨,有一回倒真叫他給遇上了。那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結果臨了要離開時,水果攤老闆,看起來很精明能幹,後娘人選不作第二人想的角色,叫住他說:
「先生,橘子一個二十塊,你還沒付錢!」
真狠,那時柑橘價錢,一斤也不過才二十槐,她這一開口,個數論斤賣,吃定沈浩心虛,價格一下抬高了四倍。
附近攤子的人全在看沈浩,他訕訕地把錢掏給她,拉著我飛快地逃離現場。
我笑得肚子發疼,糗他說:「活該!吃到苦頭了吧!」
他跟著哈哈大笑,可是這玩笑還是照玩不誤。
沈浩是我心底最甜的秘密。啊!她的一顰一笑——
「蘇寶惜!」
英文老師大聲喊醒我的幻想。
「上課不專心,下去跑一圈操場!」她說,還恨恨地瞪我一眼,狹長的丹鳳眼、單眼皮下,射出二枚淬毒的金錢鏢。她最恨學生上課不專心,而我偏偏犯了她這項大忌。
可是這樣也好,反正我在教室也坐不住了。該死的是我竟忘了,酷日下跑操場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結果沽了滿臉灰塵不說,又被不平的跑道絆倒,摔了一個大包。
沖洗的時候,才剛從洗手台上抬起頭,就看見美術老師從對面廊下走過。我的眼光一直追著地,忘了關上水龍頭,水汨汨地流,像我的心臟在跳動。
回到教室,剛好踩著鐘聲的律動。英文老師看見我,大概氣消了,竟然對我微笑說:
「下次記得上課要專心。」
然後屁股一扭,高跟鞋達達地踩著走廊平滑的水洗石,窄裙下裹著一弧和窄長的丹鳳眼完全不搭調的,渾圓的臀股。
「你在看什麼?」綠意看我失神的樣子,也跟著探頭出來。
英文老師早走遠了,奇怪我剛剛竟然看得出神!
「你今天要上頂樓嗎?」綠意問。
我搖頭。自從呆呆離開以後,我就很少再上去。後來沈浩也去了美國以後,我找不到凝眸的對象,慢慢地,就不會再上高樓。
綠意把便當擱在我桌子上說:「那好,一起吃飯。」
我眼著攤開飯盒,挾了一塊雞肉,問綠意說:
「今天怎麼有興致跟我一道吃飯?你們今天的『午餐會報』暱?」
她瞪我一眼,跟著從我飯盒裡也挾了一塊雞肉。
「我問你,」她咬了雞肉一口:「你跟那個傅自有是不是分手了?」
「啊?什麼?」
「我在問你,是不是跟傅自有分手了?」
分手?大博一直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從來不認為我們之間是那種男女交往的關係。
「幹麼問這個?」
「關心你啊!」綠意又從我便當裡挾出去一筷空心菜。「上個禮拜天我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勾肩搭背的,好不親熱。我原先以為是你,心裡還在納悶,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開放,後來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博自有沒有看到我,我就走了。」
也弄不清楚是怎麼開始的,大概是我「缺席」太多了,反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和大傅已很久不曾放學後的車站碰過頭了。偶爾通一、二次電話,也只是講些不著邊際瑣碎的事,倒是他充滿自信霸氣的口吻依然不變。
我挾起一塊魚乾,看了看,又放回飯盒中。「我跟傅自有是好朋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有一票哥倆好,當然也有一、二個紅粉至交。」話雖這麼說,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的說服力。
「真的是這樣?」綠意懷疑地說:「可是上次,看你們神態那麼親熱,我還以為你們交情不一樣!」
「那麼,你以為該怎麼樣?」我已經吃不下飯了,就把便當蓋上。
「當然不怎麼樣,我以為你失戀了,你從來不提和他之間的事。」綠意有一般少女愛談明星、流行服飾和男朋友種種的毛病。雖然她說夏綠意跟別人不一樣,不做庸俗的事,卻從來沒有想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愴俗不過的事。
「多謝你的關心了,」我說:「還特地陪我一起吃飯。」
「不用客氣,」綠意笑的很坦白:「反正我本來也沒安什麼好心,看你軟趴趴的,想刺激你一下。」
綠意就是這點可愛,雖然常常傷人,但起碼坦白。因為這樣,我可以原諒她所有的不是,人與人相交,雖然貴在知心,伹知心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到坦白,這種朋友,到底值得相交。
綠意離開後,我從書包拿出「希臘羅馬神話」;我正看到回音女神和水仙花的故事。ECHO愛上納西蘇斯,可是納西蘇斯對誰都不理睬。善妒的希拉女神懷疑她的丈夫宙斯和某個女神有所曖味,看見美麗的ECHO,就懷疑她並且牽怒到她身上,處罰ECHO永遠只能重複別人說過的話,而不能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納西蘇斯——唉!這個字真難拚:Nar-cis-sus—
可憐的ECHO!想不到神也會有這種煩惱,還為了愛情招致禍端。我還以為神明都是超脫一切的,情愛是凡人的俗務,神明從來不沾的。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難怪陷入愛戀的人,都是「只羨鴛鴦不羨仙」,連神仙自己部掙脫不了愛情的牽絆了,為它傷心傷情,談什麼保證眾家信徒的幸福!
可是,我想,大概西方的神仙比較浪漫,才會有喜樂悲愁、眼淚歌笑的情愛糾葛。東方的神明就比較嚴肅了,即使是肉身得道也必須聖潔如處女,一點也不得有所褻瀆。我想,當東方神明比較累,必須一絲不苟才顯現得出莊嚴。仔細想想,如來,觀音、菩薩的塑像都是寶相莊嚴,沒什麼笑容。想來當神也不是什麼好差事,還不如為人自在。
當人,就可以談戀愛了,可是親愛的神明我想永遠不會有這咱煩惱。還是當人好,我寧願有這咱煩惱——
可憐的ECHO,是個例外。今日相見,算作有緣,我頂替了她的名字,暗許替她在現世快樂的活上—遭,談一場甜蜜,她所未竟的戀愛。
希望真的能快樂的——我只能這樣的祈禱——
第十四章
驚蟄過後,雨水就跟著來了。搞不清究竟是春雨還是梅雨,反正大地就是沒有乾燥的傾向。操場中央新植的草皮,禁不起連月陰雨的摧殘,全都泡在爛泥裡,不復當初青翠鮮綠的尊貴優雅。
這樣的天氣,過久了,即使撐起花雨傘,也不再感覺得出雨中行的浪漫。神經脆弱的,便染上「雨天憂鬱症」;嚴重的,看到水就歎氣。大家都在渴望天晴、渴望陽光,可是每天氣象報告,衛星雲圖一出來,寶島上空還是一團團灰厚的陰霾。
到最後,連我也受不了,詛咒老天亂開玩笑。
天氣陰寒,我就容易感冒,感冒以後,咳嗽的毛病就會重新侵犯。陰雨天感冒,咳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偏偏我就是逃不過這一起無趣的劫難。
每次咳嗽,咳得劇烈,五臟六腑都像是要翻轉過來,全身虛脫無力,一點也沒有青春正好的氣象。家裡熬了一碗又濃又黑的草藥,硬逼我灌下去,咳嗽倒真是減輕了。連續服了幾帖以後,才算是治標的把症狀壓抑下去。
病好了,雨水還是沒有走開,我和綠意撐著花傘,緩步走過積水的紅磚道上。
下雨天,coffeeshop的生意特別好,這大概是都會特有的現象。雨天沒處遊玩,人又這麼多,總要有一個約會的地方。香醇的咖啡、熱帶的風情,正好有利於氣氛的培養,比起什麼速食店,茶藝館,十倍的浪漫。
我們經過一家叫做「香榭里捨大道」的coffeeshop。光看名字就覺得很有意思,正想往店門的方向走,門口處,一對男女打傘走入雨中,兩人共撐一把傘,氣氛熱騰騰的。
我和綠意與他們反向相向,面對面碰上。當我和男的遇上,四目交接,彼此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嗨!」還是大傅先開口,我才咧嘴綻出一朵微笑。
「真巧!在這裡碰上。」綠意說,一邊瞄了大傅身旁的女孩,挑戰似地回望我。
我當作沒看見,朝大傅身邊的女孩點頭微笑,對方羞怯地微笑回禮。
這才真該是大傅心儀的典型,嬌小玲瓏、甜美可人,柔柔的,嫻靜不多話。她始終偎在大傅的身旁,緊緊地挽著大傅的肩膀。
「改天再聯絡吧!」我說,不知為什麼,有點怕看見他們之間親密的姿態。
大傅點頭,沒有說再見,擁著女孩消失在水簾外的宇宙。綠意看他們走遠,拍落沾滴在身上的水珠說:
「看吧!我沒有說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