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無病呻吟的年代

第6頁 文 / 郭晏光

    我看著她浸沐在斜光下的身影,鐘聲在耳邊響起,光暈中的她,隨著鐘聲,逐漸薄消弱終至透明成空,整個身形成了浮在空氣間的一線黑輪廓。她抬頭對我一笑,空氣般的空茫。啊——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全家隨著父親移民到美國。今天是她到學校上課的最後一天,希望同學多給它一點鼓勵!」

    這是誰在說話?聲音從那麼渺遠的地方傳來,很不真實,空空洞洞的,像回音

    「蔡黛瑤,上來跟同學說些話吧!」

    啊!是叫呆呆。我看見呆呆順從地走上講台。說些我一點也聽不懂的話。那是呆呆嗎?我覺得好陌生。

    「我知道,離別令人不捨、難過,希望大家彼此努力、鼓勵,相互共勉,創造美好的人生——」

    這又是換誰在說話?陳調的八股。我一直盯著呆呆,努力地想把那些印在腦中的話詞和她之間連成一體的印象。她回視我,無所謂的笑了笑,好像一切沒什麼大不了,好像即將遠去的事,和她一點也不相千。

    日上中天時,我示意她眼我上頂樓。綠意難得要跟,我不許,她聳聳肩,無所謂地走開。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最討厭春天?春天陰霾重重,都是些連內衣也會發霉的日子。還好今天有風有晴有陽光。」呆呆一上頂樓,就仰頭朝向陽光,講些不著邊際的話。我跟著走到她身旁,靠著樓牆。

    「為什麼連我也不說?」

    呆呆滯收住仰天的姿態,緩緩、慢慢地把視線投向前方校門口。

    「說什麼?」地低聲呢喃。

    我提高聲調,有點歇斯底里:

    「說你要休學,不讀了,說你要移民去美國了,說你明天、以後都不會再來了——」我甩甩頭,雙手無力地垂放在樓牆外。「以為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又怎麼樣?」呆呆仍維持地一貫的冷酷。「是朋友就能保證得了永遠的天長地久?是朋友,我說了就能改變這一切既定的事實嗎?是朋友,就不會有什麼死生契闊嗎?你為什麼老是那麼單純,那麼白癡!」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鼻子酸酸的,大概是感冒一直沒有好。

    「沒想到你道麼寡情。」

    「我本來就不多情,你不也知道!何必這時候再編派我寡情少義。」呆呆笑了笑,微微一種落寞。

    好呆呆,我那裡是編派你薄情寡義,我只是、只是——我只是不捨啊!

    「會聯絡吧?」我偷偷抹掉幾滴滾燙的淚。

    呆呆撩潑一下頭髮,把手伸向天空,像是在祈求青天什麼,然後收回搭放在樓牆上頭。

    「不聯絡,誰也不聯絡。」她搖頭。

    我暗歎了一口氣,這回答,本在我預料之中。呆呆一直努力在斬斷和周圍之間所有的牽絆,就像她極度力想跳脫出「愛上層樓」的無奈。

    「你就是染了滿身太多腐化的溫情。」呆呆低頭看著牆頭,手輕輕地撫摸著上頭的青苔。「『十丈缸塵落成了青苔的記憶』;記得這一句嗎?『京華煙雲』裡頭的。有朝一日總要相忘的,也許對彼此的記憶,還比不上這牆上的青苔。你自己不也曾說過,『用情於人太艱難』,你寧願多愛這一片天空。既然青梅竹馬都只不過是一則迷人的神話,感情這種東西,看透了,也只是腐蝕人心、催淚傷肝的道具。」呆呆說到此,轉頭看著我,神色溫柔,絲毫不是她自己口中那樣的冷漠。

    「你也許覺得我現實薄倖,其實,我只是不讓自己做著太多的美夢。如果今天,我對你、對這一切存著太多的不捨,那我只能緬懷在過去裡,沈澱在過往的時空中。這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過日子,就要落實在柴來油鹽當中。我寧願匍匐在現實的崎嶇中,也不要躲在不切實際的角落裡。」

    她吐口氣,又繼續說:

    「有一天,你總會忘了這一切。相信我,離別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悲哀傷慟。」

    「我不會——」

    她擺一擺手,止住我住下說。

    「很難說,經過時空的阻隔,再深厚的感情,總有一天會淡薄掉,甚至消逝無蹤。距離是一種可怕的阻絕,尤其對所謂的感情更有著絕對的殺傷力。那些說什麼『時空阻絕不了思念』的,都是騙人的屁話。就像過日子,要落實在吃飯睡覺中;談感情,也必先容納在距離當中。隔得太遠,不管曾經怎麼轟轟烈烈過,都很容易恩斷情絕。而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思念的好。」

    「可是,你難道就這麼不相信我?」我實在受不了呆呆這種絕望的語詞——因為真實。

    「我相信你。」呆呆的眼光好深遠。「可是我不相信感情這種東西。」

    「何必自欺欺人呢?」我突熬生氣起來,體內有股莫名的煩躁「你根本就是害怕!對!害怕受傷害!所以,欺騙自己的感覺,斬斷和溫情世界一切的牽連。」

    「沒錯!我是害怕。」令我訝異,呆呆竟然這麼直接的承認自己的情緒。「人既然是互動的關係,我就不免懷疑,吐盡所有的利害親密關係,究竟情深幾許。愛還是有分等級的吧?人與人之間,結成一張錯綜複雜的網,唯有彼此利益相關的,才會糾結成網。所謂緣,不過因應彼此交關的利害才相逢。不然你試試看,斬斷了周邊所有的牽絆,結果是什麼也不剩。」

    「所以你怕,你沒有勇氣面對?」

    「我不是沒有勇氣面對。」呆呆搖頭。「相反的,我提早面對了聚散後的淒涼。只不過,我免除掉了過程的悲痛與傷心。」

    「同樣的,你也阻隔掉了其中的歡樂與真心。」我忍不住說。

    呆呆楞了半晌,隨風撥弄她的秀髮。她的黑髮在風中張揚四起,宛如糾葛成結的網路。

    「也許吧!」她說,臉上泛起一種難以名之的微笑。「也許我是失掉了某些原該有的歡笑,但不管如何,我也避免掉了原該有的悲傷——」

    「算了!」她把話題一轉。「別再談我了。反倒是你,這魔濫情,我真怕那一天你承受不住過多的傷痛,所有的熱情轉而對人的不信任,到頭來傷害的還是你自己。」

    「不會的。」我輕輕笑說:「我也是個寡情種,更何況,用情於人太艱難,我不會輕易付出太多。」

    「那你對夏綠意的事怎麼說?」

    「總是搜投緣!」我歎口氣。「她的個性有我缺少的活力與明朗,我就欣賞她這一點。總要試試看吧?否則,怎麼知道值不值得。」

    呆呆沒再說什麼。我們同時朝樓下望去,眼眸裡出現了那幀熟悉的背影。

    呆呆指著沈浩的背影說:

    「那個憧憬,追求到了嗎?」

    這時候沈浩剛好抬頭朝我們揮揮手,我也輕輕招手,看他轉身離開,然後染開一抹微笑,回答呆呆說:

    「他說他叫沈浩。」

    呆呆對著青天微笑,其中,陽光揮灑奔騰,蜿蜒出一條日光大道,直展伸到沈浩離去的方向。

    第十一章

    驪歌高唱的時候,蟬鳴聲同時也叫得響亮。我帶著十三朵黃色的玫瑰花,靜靜在一旁,等候卒業式的結束。

    沈浩雖然在K女中寄讀,這一天當然還是回到原學校參加畢業典禮。不過,他開玩笑說:

    「真可惜,否則這一天,鎂光燈這麼一閃,萬紅叢中一點綠,我可就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沈浩偶爾愛說些下傷大雅的玩笑,完全不同於大傅他們那咱語帶誇張,偶爾一點諷刺的新式語言。沈浩臉上總是那種溫溫的笑,不像大傅,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一張侵略性十足的性格臉龐。

    如果追求刺激、追求新鮮的想像,大傅無疑是最好的對象。可是如果渴望安全感,冀望被疼愛的的溫暖,沈浩應該是航行最終的港灣。

    可是,我和沈浩之間談不上這麼親密的關係,他沒有表示過什麼,而在我心裡,他也一直是那幀框在我凝眸中的最美的畫作。這樣就夠了,我寧願一直保持這樣的關係,沒有愛情的負擔,卻有無限友愛的歡樂與溫暖。

    典禮大概結束了,禮堂的方向傳來陣陣歡騰的騷動。沈浩夾在退場的畢業生當中,愉快地朝我揮揮手。隊伍還在繼續往前走,這是最後的儀式了,畢業生遊園一周後,從此就真的和學校再無任何瓜葛了。

    我看著隊伍經過的方向,視線跟著擴張拉遠囊括了整個校園。整個校園看起來很大,卻令人有種侷促的感覺,說不出的局限感。這大概和它悲慘的地理位置有關。這所學校的四周全是高樓大廈,不但遮蔽了廣大一片的天空,連陽光也被阻絕不少。而操場雖然空曠,夾在高樓群廈中,怎麼看就是顯現不出那咱雄闊。登高望遠既望不出賞心悅目的景觀,更甭談那種君臨天下的豪情萬丈。相形之下,K女中周邊那些低矮的建築,以及校門前蜿蜒流過的無名溪流,就將學校原來毫不起眼的建築群烘托出無比的氣勢。如果爬上頂樓,不但可以眺望得遠天和群山,再加上高樓的涼風,豪情壯志就容易油然而生,慨然有種悲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情然而淚下—J鼉得山川故河皆在我腳下,想指天發誓,想做出一番轟轟烈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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