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郭晏光
我總那樣﹐趴在樓牆上﹐看癡了過去﹐呆呆每每總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而我﹐也總是抬頭對她無言微笑﹐沉默地走下樓。
好呆呆﹐你能瞭解我心中多少憂和愁?
「別這樣一副頹喪的樣子!你這樣子﹐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是不能改變什麼。」我說:「可是忍不住心裡難過。」
呆呆嚴肅地看著我。
「難過?為什麼?為那你構不到的背影?撩撥不了的美夢?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世事滄桑大夢?」
「唉!你不懂。」我歎了一口氣。
第四章
高中的生活,並沒有想像的愜意,沈重的課業壓力如魅影隨形,催迫著一場無知荒謬的鬧劇。可是,每個人都那麼認真的對待,我憑什麼編斥這一切只是一場荒謬無知的鬧劇?!
我低著頭,倚著天橋的水泥梯牆,大傅站在我身邊,也倚牆而立。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常碰巧的在放學等車的時候相遇。他還是那種囂張氣焰每次看見我眉頭緊縮,就伸手撫平我的額頭,說:
「年紀輕輕的,皺什麼眉頭!」然後兩手扯捏我的臉頰,「來,笑一個!」
我每每因他這個舉動,暫時放棄心中的悲哀。
可是,我實在不懂,像大傅這樣明亮的男孩,怎麼會不怕麻煩,牽連上我這不協調的女孩。照他的說法,初相見,對我的印象是——冷漠僻傲,無視身旁子的人。都這樣說了,怎麼還會——
「唉,這你就不懂。那該死的一眼,讓我一見驚艷,忐忑不安的,我不追到手怎麼會甘心!」
是嗎?是這樣嗎?可是他的態度多輕鬆,一點也沒有「忐忑不安」的樣子。
「在想什麼?」大傅問。
我抬起頭,仰望著他。大傅長得好高——-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我們每次這樣恰巧遇到,是不是都是巧合?」
「當然不是!」那種令人不安的自信又出現了。「你還當真以為世間事都那麼湊巧,處處是偶然啊!我是刻意先到這裡等你的。」
他說的坦白,我反倒無言以對。
「怎麼不說話?不高興?」
「沒有。」我對他笑了笑。
「既然沒有不高興,就不要這副頹喪的樣子,你呀——」他伸手扣擁著我的肩頸,用力一帶,哥倆好的和我相擁靠。「就是太孤僻了!一點都不活潑可愛。」
「別鬧了!」我拉開他的手。「我本來就不活潑,也不可愛。」
「可是美麗。」他接口說道,不正經的,呼吸一樣的隨便。「知道嗎?你讓我驚為天人,可惜就是不健康,感覺病懨懨的。」
從他的語氣,我聽不出詞意的真假。我重新靠著樓梯邊牆,好一會才說:
「我是生過二場大病!」
「哦?」
「肺膜炎,醫生這麼說的。」我覺得心煩意躁起來。
「可是既然治好了,就應該沒有什麼後遺症。」大傅聳聳肩,不當一回事。
「你不懂。」我打斷他的話,更煩躁了。「我後來又染上肺病。」
「肺病?」他看著我,像是這二個字,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我用力點頭。
「是的,肺病。」
他輕呼了一口氣說:
「難怪你這麼不健康。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笑了,為他這句單純的告白。雖然承諾這回事,並不代表絕對的天長地久,可是誓言裡包含的真情,卻值得典藏與收守。
大傅這單純的告白,我想,算得上是承諾。
第五章
我想,我是有著三面的人:大傅面前一面,學校裡一面,陌生的人眼裡看的,又是一面。
大傅總是那樣樂觀又自信,在他面前,我總不自覺地藏起頹喪、多愁的心緒,陪著他大聲地放聲郎笑。可是,笑聲過後,我總覺得好累,累得不想多話。而他的朋友也都是一些青春得叫我自卑的天真男女,個個皆若天之驕子,得天獨厚地不懂得什麼叫惱和憂愁。有個女的甚至盯著我說:
「你好像很不快樂。有什麼事告訴大傅就好,大博很棒的!」
天真無慮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一種可恥了!可是,在他們眼中呢?我何嘗不是蒼老的叫人不自在。
平常的日子,陌生人眼中,只能看得到我冷漠僻傲的假面,孤僻得難以接近。我真正的一面,我想,還是趴在五樓頂的樓牆上,默默看著那個游泳國手的背影時的那個不快樂的靈魂。
呆呆卻說,人本來就是多面的,每張面孔因應人與人之間的互勤,都扮演著適當的角色。
她說她也是三面人,家裡—面、朋友面前—面,紅塵裡又是—面。
又說,有面可分的人是幸福的,沒面可分的人,血管裡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都不可靠。
她沒說她是幸福的。
我沒說什麼。
好呆呆,明知道是自欺欺人,自然無法給我肯定的答案。人有太多面,其實是可悲的,因為,那樣負了自己的心。喜笑悲愁都是好,只要不欺騙自己,誠實地面對自己就好。可是,我不但欺騙了大傅,也欺騙了自己。
「別想這麼多了!奢望『不負』,談何容易!」呆呆安慰我。
我低歎一聲,注視著校門口的方向,那個游泳國手,穿著一襲天藍的襯衫,顯明地跳躍在我的眼瞼中。
呆呆看穿我的心事,等天藍色的襯衫消失在盡頭以後,才開口說:
「別歎氣了。你如果以這份心思去交換現實的夢,也許還可能來得真切些。」
說完,自顧轉身走下樓。我又趴在樓牆一會,感受到陽光不妥協的刺熱以後,才無奈地離開。
才踏進教室,綠意春花般的笑靨就圍兜上來。她的笑顏,不染一點憂慮的雜質,更加彰顯出我過早的衰老。
第一次見面,從來沒看過古典小說的她,居然有本事和我談了三小時的「紅樓夢」。我能說什麼?只好將它解釋作自我信心過剩。(此『剩』字,意在諷刺,請勿更改作『盛』)
她和大傅倒是挺相稱的一類,同樣地樂觀開朗無慮,同樣地對自己信心十足。
所以,下課後,當她愉快地和我隨行,我自然地將她引至大傅的面前。他們兩人先是彼此客套,及至一番交談後,才發現彼此個性興致相投,合該是生來相逢的。大傅喜歡滲入人群裡的那種聳動,綠意也喜歡逛街,四處遊樂;大傅熱衷各項體能運勁,綠意也極愛各式令人健美的活動。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綠意不愛看暴力血腥刺激等恐怖動作片,而這,偏偏是大傅極欣賞的。
兩人聊得忘我,還是綠意心細,注意到一旁保持沈默的我。我倒無所謂,本來就插不進他們的話題,倒是我第一次看大傅和別的女孩談得這麼興高采烈。
「大蘇,你怎麼都不說話?」綠意怯怯,有點擔心的問。
我還沒回答,大傅就難兄難弟般,戲謔地從背後勾住我的脖子,臉頰貼在我頰旁,親暱地笑說:
「她啊!悶葫蘆一個!每次講不到三句話就嫌累。你說,她在學校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綠意淺淺一笑,算作回答。我從她眼中看到一份約略的不自在。我擺脫大傅的雙臂,摸摸頸子,假意疼痛,大傅偏偏遲鈍得不懂暗示,又勾搭上來,這次扣的更緊。
「少誇張了!這麼點力就會痛?我知道你沒有那麼脆弱,少害我擔心。」說著,往我頭上輕輕一敲,算是懲罰。
還好這時車子來了,他不得不放開我。一上了車,他又接續起剛剛和綠意中斷的話題,兩人又復興高彩烈起來。
我靜靜地注視前方,看著浮映在車窗中的自己,在青白的日光燈掩映下,蒼白遙遠得宛如遠久世紀的人,虛夢幻象般的不真實,沒有一絲生氣。
第六章
風往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舟蚱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趴靠著頂樓牆,越念著這闕詞,心裡越覺得蒼涼無依起來。唉!再這樣抑鬱憂結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被哀愁腐蝕浸死的。究竟是什麼樣哀慟的前塵忘事,令我這樣的不愉快?那一場大病嗎?那一年的寂寞挫折嗎?還是對這人世悲觀無所戀棧的自甘墮落?
其實我並沒有什麼美好已逝的過往,供我日日哀愁憑弔,可是,這闕「武陵春」念來,卻句句那樣牽動我潛在的失意落寞。
我其實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不快樂墊了底,使我在滄桑之外,多加了一筆灰調的色彩。
大病之後的晦暗,應該早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散失無蹤。可是我刻意齊耳剪短,醜陋得一如一菌黑香菇的馬桶蓋,卻並沒有因此讓我的心境清淨開朗。那些早已化入塵埃的過往,依舊無形的將我框入所有的憂愁無奈之中。長髮為君留,綰住的是一圈圈的情意和相思,然而,即使我剪去了這一束象徵過往所有的恩怨與不平,依舊揮卻不去一腔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