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林如是
這就是戰爭,赤裸裸血淋淋的。戰場上不講究尊嚴與仁義,只要求「生存」、「存活下來」。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在戰場上,無法以道德家的標準眼光,來衡量戰爭的現實殘酷。紙上談兵,高論道德仁義誰都會,唯有真正經歷那種驚魄駭魂的場面,才會知道,為了生存,那些將相士卒,忍受了什麼樣的恐懼和血淚。
武將的精神是轟烈的死在戰場上,不屈不辱。然而,戰爭實在是殘酷非常的,我為戰爭中死難的隨青、南山兩城無辜的百姓感到無限的悲傷。
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不!如果我不出現,這場戰爭還是會爆發,我不過是導火線罷了;賀將藩眼見宗將藩勢力坐大,在一旁虎視耽耽,欲除之而後快;而宗將藩也有帝天下的野心;上王不過是一具傀儡,他的首要敵人便是賀將藩。
自古,權勢便是野心家窺伺垂涎的誘惑。宗將藩生存在帝王之家,視爭權奪勢為必然,階級鬥爭意識觀念為理所當然的時代裡,自然根深柢固以王天下為最終的豪情壯志。很難跟他講什麼「天下為公」、「民為重君為輕」、「君主同庶民無異」、「人天生而平等」……他不接受,他生來有貴族的血統、王者的風範,理所當然以為該一統四海,治理天下蒼生。他是天之子,神之裔;而我,是上天調派下凡與他婚配的天女。
我是那天界碧清潭畔的銀舞公主啊!
任我費盡唇舌解釋,他就是不聽,南山城破,令他喜昏了頭,他根本聽不進任何一句違逆他心緒的話語。
我提醒他,小心那些潛伏在府裡的賀將藩的死間,他哈哈大笑,說:「銀舞,我看你是嚇壞了,賀將人都死了,那些人還起得了什麼作用?!」
「可是──」
「別說了!」他揮揮手,根本不聽我說。「你別再擔心了,沒有人傷害得了我!」
「宗將──」
「好了,別再提這件事,你先去休息,等我處理完這些奏章,馬上來陪你,乖,聽話!」
「你──唉!」
我只好搖頭歎息走開。
「公主,我實在不懂,王爺這麼疼您,您為什麼還老要是惹王爺生氣不快!」
香兒對宗將藩有一種莫名的狂熱和崇拜,不只因為他是她的王,她的至高無上、最偉大的存在,還因為宗將藩的確是令人崇拜至死的氣度風範。
香兒才十三歲。十三歲,在有所謂明星這種動物存在的後科學文明世紀裡,正是崇拜偶像的年紀。宗將藩是上清的超級大明星,每個少女夢裡的憧憬。
「公主!」香兒歎了一聲,聽來竟有模有樣,彷彿在她心中真有什麼深沉的感觸。「我真替您擔心呢!您再這樣下去,一再惹王爺不高興、觸怒王爺,麗妃又那麼深得王爺的寵……」
「麗妃?那個麗妃?」這個名字好像有種模糊的印象,似曾相識。
「就是賀將王爺的妃子嘛!」香兒說,一面露出憂心的表情。「公主,您真的不知道啊?麗妃本來是賀將王爺最寵愛的妃子,這次王爺攻破南山城,不知怎地,就將她帶同來了。聽說是中將軍將她獻俘給王爺的。你不知道,麗妃那個人總是溫柔的對每個人笑,府中上下都對她很有好感。她對王爺百依百順,王爺說什麼,她都順從地點頭表示贊同。那像公生,一再頂撞王爺,惹王爺不高興;不過,公主!」香兒神情像宣佈什麼大事似地認真。「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還是喜歡公主您!」香兒大概是因為上次蕭淑妃之事,猶心有餘悸。大概也只有我這種散漫的主上,才讓得她這麼僭禮越份,沒有一點規矩。
「香兒,」我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不過,這話到外面千萬別亂說,更不可以在王爺或麗妃面前提起,懂嗎?」
禍從口出,這在任何地方,道理都是一樣的,尤其宮院這種複雜的地方,更甚於任何地方。
「香兒懂得的,公主你別擔心。」香兒吐了吐舌頭,還是一副不懂人事的少女天真。
「公主,衛士將大人求見。」一位侍女進來稟報。
自從上次嚴奇為救我而受傷後,又是一大段日子不曾見面。
「楊……公主。」
「香兒,」嚴奇對香兒說:「我有事和公主談,你先退下。」
香兒遲疑地看看我,我點頭。
「有事?」
等香兒退下,我坐下來看著他。
「楊……公主──」
「我叫楊舞,你忘了。」我說。
「楊舞……楊舞……楊舞……」他低低呢喃了幾聲。
我覺得心頭熱熱的,他那幾聲「楊舞」又勾起我一些不該的回憶。
「楊舞,」他坐下來,眼光朝我。「我今天來是要問你,你和王爺……王爺對你好不好?」
「怎麼突然問這件事?」
他盯著我,不放鬆。
「王爺下令要我準備妥西殿院,讓麗妃住進安歇──麗妃,你知道吧?賀將王爺的寵妃。」我垂下頭,他扳起它強迫我看他:「我在北防時,聽到消息,王爺下令遣散內宮,我就知道一定是為了你。我以為你和王爺將──我急著從北防趕回……楊舞,究竟是怎麼同事?」
「沒什麼!」我掙脫他的手復又垂下頭。「宗將藩是一國之君,他喜歡誰,那是他的權利與自由,我沒有權利干涉。我和他什麼也不是,我只是寄住在這裡,總有一天要回去的──」
回去?我驀然呆住了,這想法我好久沒有再念想過,怎麼這當口會這麼自然地浮現在我腦中?
「楊舞,」嚴奇說:「那麼傳言是真的了?你拒絕王爺冊封你為王妃?──是不是?楊舞?你──你仍然拒絕他……」
我聽了一急,起身想逃脫,被衣裙下擺給絆住,險險跌倒。嚴奇攔腰將我穩住。
「我說對了?」他將頭埋在我後背,胡亂喃語。「哦!楊舞,楊舞,我愛你,我願意為你放棄一切,放棄一切!」
「你瘋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不!我沒有,我沒有瘋!」他仍然胡言亂語著。
「那麼,你家人怎麼辦?幽蘭、嫣紅怎麼辦?再說,我一定要回去的──」
他的胡言亂語停住了,然後空氣一陣靜默,他慢慢地放開我。
「所以,」我狠下心,繼續說:「不可能的,我們是不可能的!」
「那麼,和王爺呢?」他突然問道。
「宗將藩,」我一愣,突然輕輕笑了起來。「他不是有麗妃了嗎?命運並沒有注定讓我們成為一世夫妻,我一定要回去!」
嚴奇沉默了一會,突然又問:「你愛王爺嗎?」
「我──」我正不知該如何同答,門外響起香兒清脆的嗓音:「香兒見過王爺。」
我微微一愣,宗將藩?他來幹什麼?
「參見王爺!」門「呀」一聲打開,嚴奇對來人俯首行禮。
「嚴奇?!」宗將藩倏然一沉。
「聽說公主玉體違和,嚴奇特來探視,公主幸無大礙,王爺吩附屬下的事,嚴奇己辦妥,麗妃隨時可以住進西殿院。」
「嗯!你下去吧!」宗將藩面無表情地說。
匆忙中,嚴奇猶看望我一眼。
宗將藩走近我,銳利的眼光要將我看透。
「你不舒服?」他問,多疑的眼神在說不信任。
「奏章批閱完了?」我裝作沒聽見他的懷疑,平淡地說:「以後你忙,就不用費心過來看我,有香兒服侍我,我不會有事的。」
「別將我的問題岔開!」宗將藩大步一踏,將我捉在掌握中。「你那裡不舒服了?我請御醫過來。」
「我很好!沒事!」
「那麼,嚴奇來探什麼病?」他咄咄逼人,不肯輕易放過。
「嚴奇……」我微微遲疑著,然後說:「他只是過來傳達嫣紅的問候。」
「就這樣?」宗將藩還是充滿懷疑。
「公主,」香兒進來,先對宗將藩福了福禮,才說:「公主,麗妃來探視你了。」
「麗妃?」我看了看宗將藩,他顯然地感到驚訝。「請她進來。」
一個女子緩緩而進,我仔細端詳,雲鬢高聳,香肩隱露,膚白如雪,唇紅似血,體態極為輕盈,行步若不沾地,纖塵不染,輕飄飄的像雲中仙子。
「麗妃特來向公主請安,公主萬福!」她緩緩拜了下去。我伸手想扶,宗將藩阻止我,我不解地看著他。
「起來吧!」他說。
麗妃像是受了驚嚇,身子微微一顫,並不起身,又向宗將藩盈拜了下去。
「臣妾不知王爺在此,請王爺恕罪。」她的聲音柔極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這個女人,柔得跟水一樣。她和蕭淑妃是完全不同的典型。桂妃媚、妖冶,混身是蝕人心骨的女人氣;蕭妃氣質好,高貴華麗,卻有種距離感。而這個麗妃,柔到了極點,不僅媚、體態好,而且無邪,有種清新的氣質,純真極了,讓人忍不住一股衝動想抱在懷裡。所謂天使與惡魔的混合吧──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瑪麗蓮夢露。我突然有這樣的聯想,性感的女神卻擁有著嬰兒稚純的天真──這個麗妃,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