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林如是
「雲舞殿」的裝飾不僅瑰麗燦耀,更有種出塵的味道。沒什麼多餘的雕花奇寶,也迥異於一般宮殿的金碧輝煌,全由布幔和天青雲白揉色而成,殿頂鑲嵌無數的夜明光珠,像煞了滿天繁點星辰,瑰麗無比。置身其中,如入雲府仙鄉。
我覺得又饑又渴,走到殿門口,兩隻長槍「碰」一聲,交疊成叉,擋在我的而前。
「蕭淑妃駕到……」
那聲音拖得好長,好像有什麼貴夫人駕臨了!我忘了自己是被監禁的囚犯,倚在殿門邊,好奇的東瞧西望。
遠遠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艷光照人的美人徐徐而來。那人真是美極了,雲鬢花顏金步搖。膚如凝脂,纖纖細腰。眼波稍一流轉,便媚態橫生,卻又質清色純,一旁粉黛全失了顏色。
她來到「雲舞殿」前,一旁衛士見著了她,全都跪下請安。
「起來吧!」美人微一頷首,艷容生姿,不可仰視。
「娘娘萬安!」衛士將不知打那兒冒出來,他並不像其它衛士一樣跪拜請安,他只是略彎了身子,揖拜行禮。
「宗奇!王爺呢?是不是在『雲舞殿』裡?」蕭淑妃對衛士將完全沒什麼好臉色,美麗的臉龐上透露著一份冷淡。
我覺得很奇怪,一頭霧水。是不是歷史課本上那些王朝典章制度我全給背錯了?我實在不知道有那個朝代,藩王可以僭越帝權,立後封妃。那不是皇帝才有的尊榮嗎?這個什麼蕭淑妃的,看她那架勢氣焰,分明是一派帝皇后宮官妃嬪凌人的傲慢。真不知這宗將府裡,這樣的「妃嬪」還有多少!還有,貴妃以外那些個什麼嬪寵、昭儀、捷妤、美人、才人的,也不知臥龍藏虎了多少!看來這個時代很混亂,不是我聯考歷史三十八分的人可以釐清的,當然也完全不同於史書上寫的那等禮法體制嚴定分明的朝季!王爺之寵便可封妃封後,真不知那帝王之愛該賜封些什麼?難不成是「後尊」、「妃魁」之般──荒唐!越想越離譜了!我甩甩頭,輕聲笑自己蠢,蕭淑妃眼皮略抬掃見我,立刻問道:「就是她嗎?王爺連日來在搜捕的人,就──她到底是誰?身上怎麼穿著王爺的銀袍?」
蕭淑妃起先輕蔑不屑的語氣,在看清我身上穿的是宗將藩的銀袍後,轉為驚訝憤怒而氣急敗壞起來。
「啟稟娘娘,」衛士將依然用他那毫無高低起伏的聲音回說:「屬下只是奉命看管銀舞公主,王爺並沒有進一步的令諭指示。」
「哦!你不知道?很好──」蕭淑妃冷笑幾聲。「叫她過來,我有話問她。」
「娘娘明鑒,王爺有令,不准任何人接近『雲舞殿』。」
「放肆!」蕭淑妃大怒。「你的意思是連我也不能到這裡?你要趕我走?」
「屬下不敢。」衛士將嘴裡說不敢,可還是那副冷漠透的態度。
「不敢!哼!」蕭淑妃冷哼了一聲。「如果我偏要叫她過來呢?你想拿我怎麼樣?」
「娘娘還是請回吧!否則王爺怪罪下來,非但宗奇擔待不起,對娘娘也沒有好處!」
「你──哼!」
蕭淑妃花容變色,怒顏形於眉目,狠狠再掃我一眼,拂袖而去。
「送娘娘!」
衛士將以不變應萬變,氣走了蕭淑妃,我在一旁覺得像是看電視劇一般,那麼刺激,臨場感十足。剛剛那種劍弩拔張的情形,簡直緊張,令人興奮到了極點!這樣劇情張力,這麼強的節奏起伏,放到八點檔,收視率准傲睨群雄,「銀舞公主!」
衛士將喚聲,冰醒我的幻想,我一呆,煩躁了起來。老天爺!我到底在想什麼!竟忘了自己也陷身在這出荒謬的劇集中。
呆醒了,飢渴的感覺全都回兜回來,我離開門柱,坐在門檻上。
這個舉動讓眾衛士傻了眼。我不理他們的大驚小怪,抬頭對衛士將說:「宗奇大人?」
「是的。公主有什麼吩咐?」衛士將恭敬的回答,不過那語氣,跟他的主子一樣,生冷得像從冰縫裡硬擠出來。
「我不是什麼見鬼的銀……算了!」我搖搖頭,懶得再多費唇舌。「宗奇大人,能不能麻煩你給我一些水和食物,還有,請幫我帶些針線。」
老是穿著這銀袍也不是辦法,屢屢害我差點跌倒!把襯衫縫湊起來,我想還是可以穿的。
「公主請稱呼我宗奇即可,請公主稍待,我馬上命人端上膳食。」
衛士將大聲吩咐備膳,招來一名宮女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又對我說了一次:「請公主稍待。」
我笑笑的,說:「謝謝。」
他似乎受了震動,身形微微一晃。
我左顧右盼,百無聊賴。這宗將藩府,名稱上雖只是個藩王府,事實上看來,和王官內院差不多。五代十國大都只是各小國彼此牽制消長的存在,各自擁兵自重,劃地為王。甭說什麼天高皇帝遠,趙匡胤也不曉得還躲在誰的肚胎中,就連春秋戰國時代的尊周天子為諸王之類那等形式上的共主也不見一個。大家各自為政,井水不犯河水,關起門來,每個人都是皇帝,反正有百姓可以管就好了,至於正名不正名的,就不太緊要了。
大概是這樣,要不然上清國皇帝既為上王尊將藩,宗將藩身為他的臣弟,封爵藩王,衛士將在告訴他上王駕臨時,他的反應不該那麼平淡,無動於衷。那是一種極其疏冷,不以為然的冷淡。就連嚴奇、宗奇一輩子竭誠效忠的,也是宗將藩。至於府中嬪妃這些僭越帝權的封號,奢華的排場,森嚴的兵力,都只說明了一件事:隨青源名義上雖是上清一處封邑,實際上根本是擁兵自重的強國!那有封邑比王畿還大的!?而且,上王一族無不想獲得銀舞公主,照理來講,宗將藩既有所獲,自當呈獻上王,可是宗將藩根本不把上王的令諭當一回事,無視上王威權的存在。我想我的猜測大概準確,上王只是名義上的共主,或者比共主還不如──也或許是上清境內三王各自擁有相當的國力,各自擁兵自重,自成一王,誰也管不著誰。
這樣的話,倒真像是戰國諸雄爭霸的情景。表面上客客氣氣的,總是血統之觀、四海一家嘛!暗底裡卻砍得你死我活。反正古來權勢之爭就是這麼醜惡,英明如秦王李世民,終也逃不過「奪門之變」的污點留染史冊。
「公主請用膳。」宗奇從宮女手中接過膳食,端到我面前。我伸手接過,笑笑的,說:「謝謝!」
不曉得是不是我太自我陶醉,雖然衛士將和我說話的口氣也是冷冰冰,可是感覺上,他對我的態度比剛剛對蕭淑妃那種冷漠的恭敬,多了一種親切。
餐盤器皿都是純銀打造的,盤中那些精緻美食全是我叫不出名堂的東西,看起來美味又可口。可是我才嘗了幾口,就覺得厭厭的,沒有一點食慾,大概是連日來緊張、疲憊、驚惶、奔波的緣故,雖然腹中又饑又渴,真正美食在前,偏偏又提不起食慾。
厭食症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又胡思亂想了!真想不透,人都陷在古代洪荒裡,為什麼腦袋瓜老是會想起這些二十世紀的名詞垃圾!算了!想想也無妨,免得心態被同化,就回不去了──這倒提醒了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不是這時代的人,沉潛意識知覺,也許精神念波變強了,就可以突破光牆的結界,回到那可愛的未來也說不定!
天曉得!
我歎了口氣,把膳食放在一旁,拿起針線走進內殿。我把地上的襯衫破布,拼湊起縫好,再換掉身上的銀袍。白襯衫上東橫西豎,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線的痕跡,像塊破抹布。沒辦法!我一向不擅於女紅家事,別說我從沒作過這些,針線我還是第一次碰呢!高中時候的家事課,我總是混水摸魚,臨了再到手工書店買些成品交差。現在為了縫這件襯衫,被針紮了好幾下,錐心般地痛。也才知道,為什麼一些文詞詩章形容悲傷,都愛用些什麼「針刺般地疼痛」之類的形容詞,那感覺的確錐心!
我重新又蕩落在殿門檻上,倚著門柱,閒閒地坐著。夕陽在前廊柱下不斷變換顏色,暮光中,每幢人影都染滿了一身的金粉。最後,一抹餘暉吻過我的臉龐以後,濃濃的咖啡泥就刷滿殿堂各個角落。衛士將吩咐官女掌燈,王府各院也亮起盞盞燈火,萬戶輝映,真不像是在人間。
「雲舞殿」內並沒有燈火燃亮,我覺得奇怪,回頭一看,殿頂處,夜明光珠發出了晶瑩的光采,盈亮了整個殿院。
太亮了!那光線使我微微抬手擋住眼,衛士將在殿門旁不知觸動什麼裝置,一網網青紗柔柔的覆掩住夜明光珠,整個「雲舞殿」感覺清美極了。
我又向宗奇要了一些水,坐在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只是不停地喝著水。我一手提著壺,一手拿著杯,像水鄉著陸的青蓮,貪婪飢渴地擁抱本命的水漣。我覺得我真像是那快要渴死的蓮花,體內的水份一滴一滴慢慢在涸干。我仰著臉,把腿伸得長長的,體內有股赤焰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