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李葳
裡面的燭火早已經滅了,隱約可以看到床上裹著條棉被,像只蓑衣蟲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的,正在睡夢中的人兒。
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小姐不可能半夜爬起來,怕他著涼給他蓋衣。
歎口氣,武明走進屋內,拿起一套更換的布衣,走到屋外的水井邊,舞動著強健的手臂,三兩下就打好了滿滿一大木盆的水,光著上身以冰冷的水淨身。凍到骨子裡的冰水,迅速地祛散睡意,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陽光緩慢地爬升到樹梢,穿透綠蔭透下點點碎金。
等他盥洗完,早起的屠家嫂子也正巧打著呵欠從屋裡走出來。「早啊,秦兄弟,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可以再多睡一會兒嘛,瞧我連早點都還沒給你們準備呢!」
「不忙,嫂子慢慢來。我方纔已經幫妳把廚房裡的水缸都加滿水了。」
「哎呀!那怎麼可以,竟讓客人做這種事。」
「您真的別介意,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可做,接下來我順道再幫妳劈劈柴好了。」武明一笑。
「呵呵,你真勤快,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就不必這麼辛苦了。」掩嘴笑著,屠嫂子搖頭說:「像你這麼好的人,怎麼到現在還王老五一個?改天我托人幫你找個好人家的姑娘相親。來、來,說說你中意哪一種的?聽話乖巧的,或是精明能幹的?」
「不,我……」武明最怕人提這事兒了。
「你別跟我客氣啊!」
「屠嫂子,五郎哥不是在跟妳客氣,妳還沒有從屠大哥口中聽說嗎?他已經成親了,娶的可是位國色天香的大美女喔!」後頭傳來略帶諷刺的清脆鈴音,穿過布簾子走出來的雩雲,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您與其幫他介紹姑娘,還不如幫我找找對象吧?」
「咦?啊!楊雲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那口子是說過他要去京城喝喜酒,原來喝的就是你的喜酒啊?可是你既然成親了,那怎麼不見你的小娘子呢?」
「就是不想帶著娘子出門,好繼續在外頭花天酒地吧?」雩雲氣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聲明,他早巳名草有主?可見得,到現在他還是不認為她會是他的娘子!
「呵呵,看不出來五郎兄弟這麼壞呢!」
讓這兩人聯手,縱然五郎有三張嘴,也說不贏她們。他尷尬地點了點頭,找借口說:「我去外頭劈柴。」
雩雲嘟起嘴,懷恨的目光追隨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
「真有意思,楊雲你方才瞪著秦兄弟看的眼神,好像吃醋的小娘子呢!」
屠嫂子有口無心的一句話,讓雩雲眼皮一跳,她拉扯著唇角勉強一笑說:「我當然吃醋啊,為什麼嫂子只給五郎哥介紹相親姑娘,我呢?」
「傻孩子,你才幾歲,就跟我討媳婦兒。」
「我已經十八,不小了。」
「好、好,那我改天再幫你留意就是。」
怕是怕再怎麼留意,屠嫂子也找不到第二個秦五郎給她。
享用一頓屠嫂子使出渾身解數所端出的豐盛早點後,大夥兒告別屠家,往最後的目的地出發。
「楊雲,你知道越接近軍營,四周的景物就越荒涼是什麼道理嗎?」騎在馬背上,屠德生閒聊地問起。
「那當然是因為常常打仗的關係,民不勝其擾,所以就搬離了這兒。」仔細看看,這一帶的廢棄屋舍多得不尋常,看得出一些原本是耕種用的農地,如今也只剩一片雜草叢生。
「呵呵,那也是其中之一。」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見他話中有話,雩雲抬起頭來。
「是盜賊嗎?」這話題也引起武明的興趣,他離開軍營已五年,許多景物都不復當年,以前印象中這一帶沒這般淒涼、蕭條。
屠德生唇角一掀。「是啊,是盜賊,名為『官兵』的盜賊。」
「什麼?」武明一驚。
雩雲頭一歪,滿是疑惑。「屠哥是說……原先住這兒的人都被官兵搶了嗎?」
「怎麼會有這種荒唐事?以前咱們跟著楊恩公時,他頭一條軍令就是不准官兵擾民,務必讓營區週遭的平民百姓過著安樂的日子。屠德生,你敢忘記楊恩公的軍令嗎?」出身農家的武明,比誰都瞭解農家人的辛苦,他們無時無刻不和大自然搏鬥,求老天爺賞口飯吃。兵器就是用來保護這樣善良的人民,如果反過來成為欺壓百姓的工具,那麼他投身軍旅豈不等於助紂為虐!?
「唉,先不要急著定我的罪。我麾下的人,還不敢做那種事,但……你有所不知,從楊恩公走後,朝廷又派了兩個傢伙來接掌這黑風堡。」
「這我略有耳聞,聽說是宮中的公公……」當時武明就覺得怪異,為什麼不派有經驗的老將,卻派出理應掌管宮內事務的太監們來邊疆。
「那個欽都監、欽公公,你想見大概也見不到,根本是個垂垂老矣的傢伙。不知送來這兒是等死的還是幹麼的,從他到達軍營的頭一日就『據說』因為體力不支,成天關在他的都監房內,足不出戶。另一個王副都監就棘手多了,他不是公公,卻是那位欽都監收的養子,此人心眼狹小不說,成天飲酒作樂,把軍營當成了他的王國似的,作威作福,成天號令底下的幾名指揮使,去替他擄奪生得頗具姿色的民女,要不就是領著他那夥同黨在外搜刮民脂民膏。」咬牙切齒地,屠德生說到氣憤處,真巴不得能掐住那傢伙的脖子,像掐這韁繩一樣,狠狠地掐斷。
「怎麼會這樣……」想不到他離開的這五年,竟有如此大的改變。
「拜他之賜,現在城中有些人一看到穿著甲冑的士兵,馬上就大呼小叫地說:『官兵來了』,然後家家戶戶就門窗緊閉,宛如是大敵來襲。我軍的形象已經是低落到不能再低,和盜賊無異了。」屠德生搖著頭說。「和當年我們走到哪裡,人人都會喊一聲『軍爺,喝茶!』的情況是截然不同啊。」
「韓元帥呢?你為什麼不把這事通報給韓元帥知道?」
「元帥現在也是分身乏術,和大夏國簽訂和平協議後,黑風堡只剩零星戰事,而相對吃緊的是東北方窮追猛打的遼寇,他當然以那邊的戰事為要。三、五個月能來這裡一次就偷笑了。況且,他逗留的時間又短,那時候王副都監要是裝出老實安分的樣子,我們說的話人家也未必會信,還可能反咬我栽贓嫁禍,那麼我別說是指揮幹不下去,或許還會被砍頭也不一定。」屠德生得承認,他畢竟是惜命之人,尤其是有妻有子之後,他更不想為無意義的逞勇行徑而賠上性命。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他欺負百姓?」武明怒喝。
「所以這一帶才會如此荒涼,能搬的就搬,不能搬的就逃往深山林裡,大家都不想再和那凶神惡煞糾纏下去。」
雩雲拍手說:「好,我乾脆修書一封,回家拜託太婆想辦法治治這賊廝。」
「太婆?楊雲,你太婆是何許人物,這麼有辦法嗎?」
「嘿,太婆可厲害了,就算是當今的皇上也得聽我太婆的。」得意忘形的雩雲,壓根兒忘了自己該隱藏身份。
屠德生狐疑地蹙起眉頭。「咦?你說你是楊家人,而你口中厲害的太婆,除了楊家的楊太夫人之外,誰在朝中有這地位?可我記得,楊家唯一的男孩現在還不滿十……」
「咳、咳咳咳!」雩雲臉一紅,囁嚅說道:「是我一時嘴快沒說清楚,我是楊家的遠親,寄住在楊府,因為楊太夫人待我像自己的孫子一樣,所以我也叫她太婆、太婆,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噢,是這麼回事啊!」
呼,還好沒有露出更大的馬腳,雩雲鬆口氣,立刻改口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一到營裡,屠哥,麻煩你派名送信小兵到楊府去。」
「這有什麼問題,不過你打算怎麼跟楊太夫人說呢?」屠德生好奇地問。
「安心吧,我不會牽扯到其它人,就當是我在家書中不小心提及這位欽都監人老體衰,根本見不到他一面,我想太婆就會知道這在軍中是個多麼重大的漏洞,負責統帥軍隊的人連個臉都不露,還談什麼下令指揮呢?」
「噯,這法子好,楊雲你真聰明。」
相對於喜上眉梢的屠德生,武明卻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他懷疑大小姐是否想過,這家書一送回去,豈不告訴楊府眾人她所在之處,這麼一來,她和自己進入軍營的事也一定會被他們知道啊!
難道她已經豁出去,不怕了?
***
黑風堡就像頭盤據山頭的雄獅般,矗立在荊棘滿佈的險惡小山丘頂端。多少年來不知經歷過多少場激戰,為疲憊的士兵們提供最安全的屏障與休憩之處。
「好大啊……」放眼望去,長長的城壕與泥土、石塊堆棧起的石牆,綿延不絕。
「那一頭是譙樓,用來瞭望敵人的動靜,所以是全堡最高的城樓,然後這邊的方樓則是讓士兵們隱藏起來,可以在上頭放箭的,還有一座炮塔,可以發射重達數百斤的石塊,予以敵人重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