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碧湖的這個時候最是美麗。」那剪影說話了,唇邊是靜謐謐的弧度。
「的確很美。」滌心誠然贊同。
頓了頓,她朝渡芸走去,將手中小竹籃些微揚高,「我帶了幾碟糕點,剛做好的,鬆軟恰合入口,可以佐茶細品。」
滌心愈走愈近,那剪影愈來愈明,一種模糊又熟悉的聲音細細響動,方寸掠過奇異情緒。然後,薄霧阻不了視線了,她瞧見渡芸,還有在她手中因風轉動的扎花風車,九朵車花輕盈飛轉,那沙沙的音調化成千支針,刺透了四肢百骸。
小籃子握不了,隨著滌心垂下的手摔在地面,裡頭精緻的點心四散滾落。
渡芸輕呼一聲,上回是滌心幫她撿茶葉,這次角色調換,她趕忙蹲下去搶救,可惜糕點髒的髒、碎的碎,沒一個再能入口。「唉,可惜……」她輕歎,抬頭對住滌心,疑惑瞧著她瞬間慘白的臉龐。
用盡氣力,滌心終於找到聲音,竟艱澀得難以言明。
「這個……這扎花風車……它……」
「妳怎麼了?」渡芸站起身,眼眸坦然。
滌心不敢再問也無勇氣再問,突覺身子這麼冷,碧湖上所有的寒霧全吹進她的心田了,雙臂環住自己,她緩緩在石上坐下,毫不在意草地的露珠沾濕衫裙。
「我知道妳所為何事,來了這趟,絕非為了送那幾碟糕品。」渡芸由她身邊慢慢踱開,面對著一池碧湖,背對滌心又道:「我也知道四爺和妳……你們兩個為了我鬧得不愉快,我更知道四爺心中只有一人,自始至終就這麼一個姑娘……那便是妳了,滌心姑娘。」
若早半刻,滌心聽取此話,心中定要歡喜,但事實擺在眼前,那是她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意義自然不同,他怎能轉送其它女子?!
渡芸不知她心思轉折,蹲下身,小手撩撥一池寒水,她臉龐閃過毅然與堅決,語字輕緩,「我喜歡四爺,自我第一眼瞧見他時就不能自拔了,可他心中始終有別人。我不是故意讓你們為我鬥氣,我真的不是安心的……」要如何才可掙脫枷鎖?不單為情,還有那教人戰慄的過去。
滌心被她的話吸引,側目瞧著渡芸面向湖面的背影,沉默地等待著。
渡芸繼而又道:「四爺因何帶渡芸回寨,妳多少已有聽聞。風家鎮的惡霸害死了我爹、逼死我娘親,沒一個能替渡芸出頭,全是四爺……我與他毫不相識,皆因路見不平的俠義情懷,他孤身夜闖殺了那惡人,我爹娘大仇才得以報償。」身形如此憐弱,她沉浸在思緒中,忽地心一橫,「我、我配不上四爺的……我不配的,我……那一夜,四爺不僅殺了惡人,還救走被擄多日的我……當時我的手腳分開被綁在床角四頭,嘴中塞布、衣不蔽體,那惡徒加在我身上的恥辱……我沒有知覺,什麼都沒法想,只希望快快死去,我不要受那樣的凌辱,我……早是殘花敗柳,這一身的不潔怎敢再妄想些什麼?」
滌心小臉跟著刷白,方寸如受重捶,不禁立起身,自言自語喃著:「這便是大郎哥與妳之間的秘密……」珠淚滾下雙腮,無啜泣聲,一對眼眸清明如水,憐憫與自責的情緒團團捆緊了她。
「我試圖尋死,拖著一副骯髒軀體,日日夜夜糾纏在夢中的惡鬼……我受不了。好幾回在鬼門關兜轉,我進不去,又是四爺將我拉回人間。妳懂了嗎?別再為難四爺了,他指天立誓對那晚所見絕不洩漏半句,要我好好活下,不准再有輕生念頭……滌心姑娘,別要難為他了,四爺如此重義守信,我知道他寧可讓妳誤解,也不願失信於渡芸的。」
自責慢慢擴大,滌心體認著一份強烈的內疚,懊惱與失意接續湧入心頭。此刻的滌心,便在這自責、內疚、懊惱和失意中沉浮。
她不該疑慮,卻教懷疑的種子在心田發芽;不該追究,卻執意而為,傷害了渡芸也侮辱大郎哥一片心意。這便是自己所求的嗎?何時,她亦陷入可憐的嫉妒當中,如此看待自己與大郎哥的情意,她不是知他、解他嗎?果真這般,怎會不信任他,讓兩人走到這等田地?
渾沌的恐懼愈來愈清晰,經歷一番,她有何顏面見他?是她背棄相知相許的諾言,她對武塵所做的傷害,已輕蔑一個男子的人格。
想起首次因渡芸而起的爭執,他犀利的話猶在耳邊。
妳若執意而為,那諾言便是盡負神明,果真這般,我已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無話可說……滌心痛苦搖首,心中已然清楚,若大郎哥選擇別的女子,她不能怪誰,全是自己促成的結果。
「對不起……」太遲了,已難彌補。滌心心知肚明,但這句歉言發自內心,她誠懇地希望渡芸能夠知曉。
靜默了一會兒,渡芸幽然柔軟的聲調再度傳來,「瞧,這片湖如此之美,我時常想著有朝一日它會洗淨我一身的污穢,還來乾乾淨淨的一個人。」
「那不是妳的錯,自始至終是命運捉弄,渡芸,妳是好姑娘,妳該知道──啊!渡芸!」滌心厲聲驚呼,眼睜睜看著湖邊的人躍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不要!不要!」她喊著,以為渡芸再度尋死,什麼也管不著了,迅捷無比地衝向湖邊跟著縱身跳入。
是她害的,是她勾起渡芸的傷心往事,是她!全是她!滌心絕望地想,湖水奇凍無比,她艱難地划動雙手,在清澈的寒水中尋找渡芸的蹤影。
衣角讓一股力量往後拉扯,她撥開水偏過身子,在一片透明沁藍裡瞧見渡芸微笑的臉,彷彿有些驚異滌心會跟著躍入。她一手划水,一手指了指上方,滌心朝她點頭,兩條魚般的身影往湖面游去。
眼見就要突破而出,滌心心中有異,感覺身邊無人跟上,一回頭,竟見渡芸讓湖底植物纏住小腳,掙脫不開。滌心連忙掉頭回身,憋住一口氣迅速朝她游來,費了番工夫才助她脫離。
當兩人撐身突出水面,力氣幾已用盡,差些又要沉下,然後是一雙健臂同時撈起兩具濕淋淋的身軀。他足尖輕點,留下湖面幾朵漣漪,轉瞬間,三人已安全回到堅實草地。
兩個姑娘都凍白了臉,一個靠在武塵右肩,一個癱在他的左胸。
滌心喘著氣,呵出冰冷煙霧,瞧見渡芸楚楚可憐的容貌,眼睫輕顫顫的,菱唇淡淡抿著,心一痛,知道自己該割捨些什麼了。
她踐踏了一段可貴情意,辜負雙雙許下的誓言。
配不上大郎哥的人,其實是她,不是渡芸。
猛地推開武塵的胸懷,失去他的支持滌心搖搖欲墜,仍是咬牙硬撐起身子,眸光直勾勾瞪住扶持的兩人。她的臉蒼白似鬼,齒牙不住顫動,冷!無止境的寒冷,心中是對自己的心灰意冷。
顧不得滌心是否又有誤解,武塵攬住渡芸虛弱身子,眼陣陰霾遍佈。
「這是怎麼回事?」他目光掃向滌心,等著回答。
「四爺,是我……」
「我心裡不暢快,你護她?!我偏要逼她把事說清楚!」她搶在渡芸說明前將事實曲解。要捨就要捨得徹底,連大郎哥心中對她的留戀也一併斬斷。
「妳逼她?!」武塵雙眉糾結,好似大受打擊,感覺眼前的滌心離自己好遠,深沉的冷漠擋在兩人之間。「我說過要妳別來擾她,妳我之間的事,不該牽扯上第三人。」那語調少有怒氣,是滿腔滿腹的失望。
他對她心冷嗎?很好呵……因為她對自己亦相同。
「四爺,滌心姑娘沒逼我!她──」
「我是強逼她,那又如何?」滌心不理渡芸的焦急,再次快語打斷她的解釋,下顎一抬,「妳若不是怕我逼問,何以情急地跳入水中?我是想知道你們暗地裡搞什麼鬼,可不想把妳逼死呵!害得我弄了一身濕!」
渡芸怔住了。方才自己絕非輕生,只是一時間的念頭想浸淫在湖水中,這舉動以往並非沒有,她泳技不錯,剛剛讓水草纏住腳,還虧滌心救了她。
「滌心姑娘……妳為何要這樣說?不是這樣的。」
「什麼叫不是這樣?妳明明拖累我,害我又濕又冷!」
「滌心!妳鬧夠了沒?!」武塵嚴厲喊住她。從來,他不曾用那般的語氣喚她的名字。「我原以為自己誤解妳,昨日我懊悔不已,氣自己為何那樣待妳,急急想同妳解釋。妳一直是個明理好心的姑娘,在我心中佔著最重要的位置,我們已這麼的要好,互解心意相知相惜……我以為是,以為找到一生伴侶……妳、妳為何不信我?為何……」
滌心原本想故意再逞強幾句,但心臟一陣緊縮,武塵的漠然失意吞噬她所有勇氣,她再也瀟灑不起來了,將頭側開卻瞧見孤伶伶躺在地上的扎花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