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眼睛刺疼刺疼,沉香強忍著不要淚珠掉下。大爺不愛她哭,她已學會不在人前落淚…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緩和胸臆間酸楚的悶痛。對,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丫頭,任主子高興搓圓揉扁,她不該在乎什麼,她已無話可說。
有人進房,碧靈樞抬頭一看,簡直是見到了救星。他氣急敗壞地嚷著,「我的茴香兒你去哪裡?我找你一早上了!沉香來跟你搶飯碗,再不機靈點,你得回家吃自個兒去了!」
「二爺、您有手有腳的.您就自己擦把臉梳洗梳洗,還要人家擰著毛巾送到面前嗎?您睡得這樣遲,茴香再不去廚房留點吃的,連早飯也沒著落!」在四個丫頭裡,屬茴香年紀最輕,個頭雖嬌小,一張嘴厲害得緊,平時讓碧靈樞「包庇」過頭,對他的態度難免失了分寸。
「那…有著落嗎?」不提便算了,一說到早膳,他肚子適時地打著響鼓。「這不是替您端來了嗎!」茴香沒好氣地說,邊將托盤裡的清粥小菜擺上。「我重新把粥熱過,怕不夠燙,又怕糊掉,專心顧著火候,才會花這麼久的時問,您還怪茴香亂跑。」
「唉唉,我不是這個意思,唉唉……」反正今天是他的煞日,說什麼都錯,還是乖乖地吃東西吧。挾了一箸釀脆爪往嘴裡塞,他喀喀地咬得出聲,邊讚著,「嗯,這瓜釀得真爽口哩!」接著,喝了大口粥,又埋頭進攻其他的菜,吃得唏哩呼嚕的,倒把沉香忘在一旁。
「沉香姐,大清早就見你忙,也沒瞧你吃什麼,你也坐下來一同吃吧?」茴香將另一副碗筷放在她前頭,語調轉柔勸誘著,與方纔的神態真是天壤之別。
在碧靈樞這裡沒啥主僕之分,少爺與丫頭同一桌用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我不餓……」沉香呢喃一聲,兩眼望著桌上的菜發愣。她聽話地不隨身伺候,心卻無法依歸,仍繞在碧素問身上,想著大爺也還未用膳,誰會替他煮茶醒腦、收拾床鋪和換洗的衣物?
「唉,別愁眉不展的,大爺作這決定自有他的道理。待在這邊美得很哩,茴香兒跟你作伴羅!」茴香扯著她的袖,安慰道。這時,塞著滿口萊的碧靈樞頭也不抬,含糊地插上一句,「要不……咱們交換丫頭,沉香待在這裡,大哥那邊就麻煩茴香兒照顧了。」「我哪兒也不去!」茴香拔尖喊著,挑高兩道柳眉,眼睛睜得亮大。大爺脾氣也是古怪,冷冷淡淡的,只有沉香姐猜得出他在想些啥兒;她在二爺這裡吃香喝辣,才不去挨罪哩。
「別擔心,二爺。」沉香努力想牽動嘴唇,想笑得輕快,「沒事的……一切都會習慣,沒事的……」如同一身病痛,捱過了,就習以為常。不再說什麼,端起架上的臉盆,她略顯匆促地轉身往門外去了。心神不定的她差點兒讓階梯絆倒,踉蹌了一下,她腳步更快,急急地跑開了。
她不讓誰瞧見現在的模樣……表相的平靜已蕩然無存,直覺得眼眶熱得難受,好想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她不要在人前哭泣呵!然而,迴廊轉角處,碧素問凝視著她,目光帶著點清冷和巫局,靜默地追隨她的身影,儘管她低垂頸項,依舊捕捉到蓮白頰上的淚珠,和她咬住唇,不洩漏哭聲的樣兒……
一句歎啟逸出,冷幽的眼合了又啟,望向她消失的拱門處。他知道,這一切都將習慣……而成自然。自醫堂交由三娘掌管後,碧煙渚才算不負神醫之名,真正懸壺濟世,老神醫脾氣古怪得緊,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而現在三娘將醫學開放,應用所長。
這幾日,不知怎地,上渚求醫的人增多不少,梢公來往兩邊渡頭,小舟次次是人滿為患,有些大戶人家乾脆將舟只整個租下,以供己用。除照料大爺起居外,平常時候,沉香不是整理藥圃便是在醫堂幫忙抓藥、煮藥。現在大爺不需要她了,二爺也有自己的丫頭,這一時間,她彷彿無所依從,每天往藥圃三、四回,其餘時候就待在醫堂,一有活兒她便搶著做,真的未再踏入碧素問居所半步。她還是沉靜如往,但眉梢兒處,有掩蓋不過的失魂與憔悴。
已至未時,上午的診病稍告段落,三娘洗淨雙手,正準備吃些東西果腹,她那愛黏人的麝香丫頭早捧著膳食等在一旁,嘴角嘮叨,「『小姐,不是麝香說您,替人醫病是好事沒錯,但也毋需這般拚命,三餐都遲了,要不是我緊盯著,您早不記得這民生大事。沒見多少銀子進帳,倒貼的卻有不少,看人家窮苦沒錢出診金,您索性連藥材都免費奉送了。唉唉唉,划不來,划不來啊……」
三娘任丫頭念去,反正愈搭理愈扯不清。她睨了自己的小丫頭一眼,邊撩干手,眼睛飄向沉香。但見她安靜地低垂小臉,將曬乾的鹿茸用藥斬刀切成薄片,動作輕緩而機械化,把整根鹿茸慢慢推進斬刀內。
太過沉靜了,無聲到讓人遺忘的地步……很快的,三娘察覺出沉香的精神恍惚。無所知覺地,她持著的那根鹿茸已至盡頭,手指卻未移開,而藥斬刀正朝著她的五指剁下——
「沉香!你做什麼!?」「啊!」三娘及時的驚喊震醒了沉香,她放開鹿茸,食指兒刺痛了一下,還是讓藥斬刀割到,所幸傷口不大。她握著自己的手,就怔怔地看著。「剛才好可怕啊!你神思跑哪兒去了?多虧小姐這一喊……嚇死人啦!」麝香丟下飯菜跑向她,用乾淨的白布替她裹住傷口,壓著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三娘走近她,關心地問:「沉香,你精神好恍惚啊。」「這情形,可不止今日了。」霍香在裡頭聽見,掀開布簾子揉身出來,「煮茶讓茶水燙傷,不小心摔碎碗碟,收拾時還讓碎片給割傷;作帳不是算盤打亂,就是填錯了日期……」她頓了頓,望著沉香忽地歎了口氣,「都是作人家的丫頭,你在意這許多,又有什麼好處?」
三娘當然也猜得出端倪,只是沒想到大哥作出這決定,會給沉香帶來如此劇烈的衝擊。瞧那張透白臉蛋,原就毫無血色,雙目中竟感覺不出一絲生氣,超然得令人心悸。
「不都是為了大爺!跟隨這麼多個年頭,忽地要把人擺脫掉,只拋下一句話,像丟樣沒價值的東西一般,也不體會人家的感受。他捫心自問,去哪兒找沉香這般好的丫頭?」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爺又不在現場,說個暢快亦無妨。
心隱隱約約的痛,一抽一抽地疼著,恍然記起,她忘了煎藥自服。兩日、三日,抑或更多時候?她記不得了。久違的症狀在慢慢甦醒,明白自己該照著老方子抓帖藥,得把痛壓下,不能任那微微刺覺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歸明白,她並不在意,合著眼咬唇忍下,卻覺得心頭的苦悶較之肉體痛楚,要更沉三分。
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睜開眼,見小姐關切地打量著她,三指欲搭上她的脈搏。「不礙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將手縮了回來,「您快用膳,門外還一堆病患等著呢。」「可是你——」「啊!」麝香忽然拔尖兒地叫,切斷三娘的話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大爺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僕役來要壺茶,當時大伙忙成一團,竟忘了替他送去,准渴死他了!」
聽了這話,沉香眉眼兒少動,腳步不穩地站立起來,走近架在角落的臉盆,慢慢地、專注又不發一語地搓洗那塊白布上的血清,絲毫不介意傷口浸在水裡,引發略略刺疼。
任憑她不聞不問地靜默著,那神情卻已昭然若揭。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覺得疑惑又費思量。原可好好相處的人,因何陷落困局?搖搖頭一歎,她對著沉香的背影說:「沉香,你可偷懶不得,還不煮壺好茶替你大爺送去。」
遲疑地踏進門扉,腳步不帶一點聲響,望著躺椅上背對自己的修長身形,沉香心突地一緊,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實抑或無形的痛。她重新緩和呼吸,停頓了會兒,盡可能輕巧地將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該退出門外,掙扎間,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飄去。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動也不動地側躺著,身子隨呼吸規律的起伏。
若有似無地歎息一聲,沉香步了過去,彎身將掉落地面的薄毯撿起,攤了開來,輕手輕腳地蓋在碧素問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驀地翻轉身來,眼神著實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訝然的眸中。四目相對,兩人都怔了怔,就這麼牽扯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動彈不得,讓碧素問抓在掌中,他剛俊的臉離得好近,屬於他的男性氣息輕淡地拂過她的臉頰,那是第一次上碧煙渚遇著了他,就眷戀至今的溫柔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