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雷恩那
「嘶……」抽了口氣,無聲地罵出連串髒話,他揉了揉胸口,除疼痛外,掌心感覺到胸央一道剛收口不久的刀傷,此際,隱避在石牆陰影下的面容微微一頓,思及心中那個姑娘,他嘴角上揚,勾勒出一抹柔和得近乎無奈的笑弧。
親親……喉頭又緊,他忍不住低咳,吐出瘀血。
莫非今夜真要命喪於此?他模糊想著,身軀隨意識反應,緊緊貼住石牆滑坐於地,讓陰暗將自己全然籠罩。
這黑暗也是矛盾,有時詭譎得教人不敢靠近,有時又溫柔得讓人流連。
他合上眼,很倦,想睡,意識飄浮。陡然間,雙目又睜,因耳邊捕捉到悉桫的腳步聲,來者不少,把這處街道團團圍困,他們在尋他,這麼下去,他撐不了多久,遲早要被發現的。
他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情,先求活,若求不得,也得死得夠本,殺他們兩、三個陪葬。一咬牙,他召喚意志,喘著氣站直身子,視線已然模糊,他掌握成拳離開胸央那道傷痕,那個姑娘,他放在心中,永遠也不忘記。
「李游龍。」霍然間,不可預期,有人尋到了他。那喚聲極沉,在他右側。
「嘿嘿……」他冷笑,瞧不見對方臉面,隱約見到一截藏青衣角。「廢話休說,要取我性命便來吧!」這一嚷,無異將藏處暴露,腳步聲已紛紛朝此奔來。
那藏青衣角的男子卻道:「若想活命就隨我來。」
***
夕陽西斜,霞光帶著慵懶,點點灑在四海鏢局大廳前的練武場上,將週遭架上琳琅滿目的兵器鑲著薄金,流轉銳芒。
廚房飄來陣陣飯菜香,提醒大夥兒已到歇息時分了,住在附近的鏢師皆已回家用膳,幾名住得遠些、或是離鄉背井的師傅便留在鏢局裡用飯。
內廳擺著五個大圓桌,菜餚陸續端上,竇家雖是四海鏢局的主子,但江湖脾性,向來不端架子,用膳時候鏢局上下一同就坐,有飯吃飯、有肉食肉,有酒喝酒,等同一家。
「二姐,那組鐵煉流星錘待會兒再上油磨亮,先吃飯啦,今天加菜喔,呵呵呵,有你最喜歡的紅燒豬腳。」說話的小姑娘將大刀往腰間宜人,穩當當地回刀入鞘,不知這動作練過幾千回,竟如此行雲流水。
「是紅燒蹄膀。」一旁心形臉蛋的姑娘歎了聲,剛練完一套連環九節鞭,白晰頰上染著紅暈,秀額盈汗。「阿男才比你晚出生一刻,怎麼書念得就不錯,而你阿……說話真不文雅。」
「文雅?」小姑娘不明就裡,搔了搔短至耳上的發。「蹄膀比豬腳好聽嗎?不都一樣。要裝文雅也難不了我竇盼紫。三姐……」她忽地笑嘻嘻,睨向心形臉蛋的女子,靈眉挑動。
「今天有紅燒的纖纖豬足,您愛吃不?」
「我不愛吃纖纖豬足,怕胖。只有二姐有本錢吃,愛食肉又不長肉,唉……真不公平。」竇家老三竇來弟煞有介事地回道。
竇二姑娘似乎教妹妹們逗笑了,清容泛出淡淡的愉悅,將手中的鐵煉流星錘掛回原位,尚未轉身,另一個喚聲在聽內響起,是大姐竇招弟。
「別聊了,快開飯了,帶弟,今天有你最愛的——」
「紅燒纖纖豬足!」來弟和盼紫齊聲搶道,末了,姐妹倆還哈哈大笑。
笑聲未歇,雲姨已由內廳撩開布簾走出,叉起腰,擺出招牌動作,對住練武場這兒揚聲嬌嚷:「笑就能飽啦!手上拿著兵器的全給咱放下,吃飯比皇帝還大,快去把手洗乾淨,要開飯啦。」道完,她身子一扭,忽地思及什麼,又調回頭。「帶弟啊,今天廚煮了一道好菜,是你最愛的,要不要猜猜是什麼啊?」那語氣柔軟得教人起疙瘩,好似哄著孩童說話般。
說時遲,這時快,一個人影像球般由裡頭一路滾到帶弟面前。
「二姐,你看你看,你最愛吃的,好嫩喔!這肯定是我今午吃過最香的紅燒豬腳,油而不膩,筷子隨便一戳就鬆散了,你嘗嘗!」小金寶把碗捧得高高的,挾了一箸嫩肉,不由分說已抵到帶弟唇下。
「竇金寶,那是我替二姐挾的,你別偷吃!」竇家老五竇德男追了出來,邊嚷嚷。
「竇金寶!」雲姨喊了聲,上一刻的溫言軟語早拋到鄱陽湖裡去了。「吃飯要守規矩,誰教你端著碗跑來跑去?!活像個要飯的!進去內廳吃!」
小金寶無辜地眨眨眼。「我是瞧見這道菜,才衝出來知會二姐的嘛。」
帶弟笑了笑,神情有些僵硬,她順應么妹的好意,張口吃下那一箸嫩肉。
「好吃……真好吃。」點點頭,又笑,除了笑,她真不知怎冬應付眾人的關愛。「你們先去吃吧,我洗洗手,一會兒便進內廳用飯。」
家人待她的好,她都知道。只是……
胸口微悶,她不想雲姨和姐妹們瞧出端倪,在仙霞嶺隘口她教一個男子帶走,去向成謎,爾後又安全無恙地歸來,家人為她憂心,回四海鏢局這半個多月,姐妹們常逗她開心、引她說話,明裡暗裡想探出點蛛絲馬跡,但她真的不願說、不願想、不願自己的思緒留在那男子身上兜兜轉轉。
那個粗魯的、蠻橫的、自大狂妄的男子呵……她該是恨極了他,為何仍記得他目瞳中閃爍的火焰,溫暖深邃,彷彿埋藏著許多、許多的情……
「帶弟,瞧,阿爹買了什麼給你?!」平地雷響,眾人齊往門口望去,竇大海正由外大步跨入門檻,右手將一物提得高高的,一臉邀功的模樣。「南街的張屠子殺了頭豬,特地留著這截腿肉給我,呵呵呵,真他媽的夠意思,阿爹知道你愛吃蹄膀,等會兒叫廚房大嬸作給你吃。高興不?!」那截豬腳肥美碩大,用荷葉裡著,繫著一條乾草繩,在帶弟眼前晃來晃去。唉,這番美意,此一時間,還真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哩。
「哎呀,我在百代釀沽了三升老酒,忘了去取了!」竇大海忽地拍了下後腦勺,頗為懊惱,他是無酒不歡,每日不喝上幾杯,渾身不舒暢。
「阿爹,我幫您取去。」帶弟搶道,不等其他人說話,已跨步往大門奔去。
「帶弟,要開飯了!」
「二姐,有紅燒豬腳耶——」
「你還要上哪兒去呀?」
「你們先吃吧,我一會兒就回來了!」頭也沒回,隨意丟下一句,人已跑得不見蹤影。
奔出四海,來到九江大街,許多擺攤的小販已在收拾,太陽下山了,是該休息的時分。
帶弟緩下步伐,終能噓出胸臆中的悶氣,不知不覺,輕輕淡淡的落寞爬上眉心,一股莫名惆悵悄然而生,身旁再無他人,已無需強顏歡笑——
是的,強顏歡笑。這半個多月來,她真是累了。
阿爹、雲姨和五個姐妹們,大夥兒都這麼地在意她,猜想她在被劫的這段日子肯定受了許多委屈,可她不想他們擔憂,她已然是個大人了,有何困擾,也要一肩獨挑,更何況自己與那個男子……這些事是私秘的、難堪的,教人方寸紊亂,只能藏在心中,不教誰知道的。
循著大街行去,步至盡頭,百代釀的酒旗在黃昏下隨風招搖。她下意識抬首望了眼,一隻燕子繞呀繞地,飛人酒旗後的簷下,深吸口氣,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酒香,她收拾心情微微一笑,正欲舉步跺去——
「竇二姑娘?」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
帶弟微愕,倒退一步,兩眼望向來者。這男子……一身藏青色的披風,嚴峻臉上蓄著滿腮短髭,雙目炯然英銳。
她識得他,當日在仙霞嶺隘口,他曾與李游龍對過一掌,救了大姐。回四海後,她亦從阿爹和大姐口中得知此人高義、重然諾,幫了四海鏢局不少忙。
「您是『天下名捕』,鷹雄鷹爺?」帶弟出身鏢局,自是懂得江湖禮節,心中雖感愕然,仍有禮地領首微笑,雙手抱了抱拳。「在下正是四海竇二。不知鷹爺有何指教、為何攔路?」
鷹雄和煦回笑。「有件事想請竇二姑娘幫忙。」
帶弟秀眉揚動,有些不可思議,仍捺下好奇,聲音持平。「幫忙不敢。我聽我家阿爹和阿姐提及,鷹爺曾多次有恩於四海,若您有何用得上帶弟之處,帶弟不敢推辭,當全力以赴。」
聞言,鷹雄神情不變,溫言道:「如此多謝了。」
男子略略頷首,目光高深莫測。「想請你去見一個人。」
「誰?」
「李游龍。」
「他胸口受了一掌,內息重挫,昨夜我帶他藏身於此地時,他便已陷入昏迷,高燒不退……」男子略頓了頓,視線緩緩移向在床邊落坐的帶弟,靜靜一吐:「口中反反覆覆、一直叫著你的名字。」
帶弟不太明白為什麼會來到這間郊外廢棄的小屋。因為鷹雄有恩於四海,他既已要求,自己非隨他前來不可引還是……還是因為她聽聞這個男子遇襲受傷,性命如懸一線,昏迷中卻記掛著一個名兒,所以她便管不住自己,只能隨心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