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藍雁沙
風聲加急,遠遠地傳來幾聲悶雷,在每次閃電乍現的短暫時間,磊洺立即把握這時機,仔細查查著草地上的胎痕,而後持續追縱著萩蘿的行跡。
她還不曉得颱風登陸的消息嗎?在這亞熱帶島國,悶煩夏季最討厭的便是這破壞力十足的颱風,尤其在這人煙稀少的深山林內,危險更是加重幾分。
「該死,她該不會……」看著被湍游的溪水頂得隨時會被沖走般的夾板便橋,磊洺忍不住咒罵幾句。那些當政者如果真行心於民生,便該用心改善人民生活環境,而不是成天戀棧權位,大搞政爭。
正在勘代著萩蘿的走向,那塊薄板橋,已因水流的強猛衝擊拉扯,倏忽脫落了一端的固定樁。判斷萩羅可能過溪之後,磊洺往後幾步,轉而起跑助勢,藉力使力蹬石凌空,腳尖輕點在水面搖晃著的橋身,奮力一跳便跳到了對岸。
雨滴開始灑落,如牛毛般綿密,而後逐漸加粗,以萬馬千軍之姿洶湧而來。掛記著萩蘿的安全,使他無暇顧及其它,辨識著地面上斑駁的痕跡,他繼續往前走。
或許該感謝這些年公司所給予的訓練吧!在雨雹間瞇起眼,磊洺不經意地想起方才李綾所說的話。諜報,是的,他曾經如她所形容的,是那個爾虞我詐圈子中的一員,雖然以優異的雕塑家身份遊走世界各國,藉舉行個展的機會搜索敵人蹤跡,搜集所需情報。
他以為那是他生命中的一段過去,但在今天他才明白,那已經是深刻在他靈魂裡的一部份,是本能,也是後天養成的天性。對危險,他有種難以言喻的預感和期待。
太久了,在這圈子裡太久,久到令他以為自己早已沒有了感覺。當初投身這個行業,為的是得到所需的常識、知識,好親手為最愛的人報仇。但,這ど多年過去了,執行過無數次的艱困任務,可以說已經是死了無數次的他,卻是怎ど也無法抗拒縈繞在腦海間,那雙充滿信賴的眸子……
時光,這個令人側目的男人,除了他渾然天成的繪畫才華,最令人矚目的就是他那教人目不暇給的花邊新聞。
永遠也沒辦法忘記父親那悲憤的神態,在訴說母親的離棄時,那種痛不欲生的悲慟,他知道並個是時光的誘惑,而使意志不堅的母親栘情別戀,但若非他的來者不拒,給母親一絲虛渺的希望,母親又怎ど會忍心拋下溫暖的家,執著的踏上毀滅的道路?
據父親留下的遺書,母親是在某次畫展時,巧遇在會場閒逛的時光,在他的一再邀約之下,母親成了他的模特兒。當初有許多人勸阻忙碌於事業的父親;因為時光有跟模特兒發展戀情的惡習,他們擔憂生性浪漫的母親,在跟時光長時期接觸後,會影響到原本牢固的婚姻。
但父親太大意,也過於相信婚約的約束力。在母親到時光的畫室當模特兒半個月後,她提出要搬到畫室住的要求,再不到半個月,她索性回家提出了離婚的要求。
企圖維繫住這個家,父親軟硬兼施,拒絕妻子的哀求,但已被時光迷惑了的母親根本聽不進去,仍執意求去。
「春霞,如果時光可以保證,在我簽字放你走後,能夠給你幸福,那……我就無話叫說。」他兩跟直視滿臉淚痕的妻子,撫摸著磊洺的頭說道。
「答應他,時光,求求你,答應他。只要他放了我,以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的跟你在一起,時光!」
急切的拉著時光的手,從年幼的磊洺眼裡看出去,仍是年輕得像高中女生的媽媽,不停的彈落晶瑩珠淚。
「為什ど要扯上我?這是你的婚姻、你的人生,如果你不再愛你的丈夫,那就離婚。這是你自己的責任跟權利,我沒有辦法對你的人生負責。」時光徐徐地噴出長串的煙霧,望向磊洺和對面男人的目光中,充滿厭惡。
「但,時光,你……你不是說……說你愛我?」
「我是愛你,我必須先愛上我的模特兒,才能激發出我創作的慾望。所以,我是愛你的:在那時候。畫已經完成了……」時光將煙蒂在煙灰缸中捺熄,眼光飄向正在畫架前搔首弄姿的另一位裸身模特兒。
「不,我不相信!你是愛我的,你怎ど可以不愛我?我為了你拋棄了一切,你怎ど可以……」看到時光不住的跟那位新模特兒眉來眼去,她像頭被激怒的母獸,突然朝那個女孩撲去。「你不能搶走我的地位,你不能搶走我的時光,你……」
「放開她,春霞,她並沒有錯。」時光冷漠地拉開她的手,溫柔地呵護著被她抓傷的年輕女孩。「好好跟你丈夫、孩子回家去,等到下次開畫展時,我會寄請帖給你,來看看你的畫。」
受此刺激,春霞頹然的跟著丈夫、兒子回家,但任誰都沒料到,她對時光的迷戀已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
當晚,背著丈夫和幼子,她攜帶大桶的煤油找上了時光的畫室、她並沒有遇到時光,因為看守畫室的人告訴她,時光偕模特兒到北海道寫生去了,並且已將畫室頂讓出去,短時間內似乎不會回到台灣。
絕望使春霞完全失去求生意志,就在時光的畫室前,她將整桶煤油倒在自己身上,以她珍藏的一隻時光的打火機,引火自焚於畫室前的空地、
當時,十四歲的磊洺恰巧因為童軍團的活動而離家外宿;而接獲消息的父親,趕赴目睹愛妻被火焚身的慘狀,無法承受打擊的他,竟然也攜著年僅六歲的幼女,也就是磊洺的妹妹,一起服毒自殺。
被發現時,小女孩已無生命跡象,父親則還有一口氣在,雖經醫生極力搶救,但仍回天乏術。
就這樣,一夕之間,磊洺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連唯一的妹妹,也隨著父母的愛恨情仇而賠上她稚幼的性命。
從那一刻起,磊洺的生命裡不再有歡樂,被遠房親戚收容的他,只能以拚命讀書來消弭寄人籬下的苦。而寄情於雕刻,則是他用以打發對父母及妹妹思念之情的方法。
記憶裡,他常常偷偷的跑到時光後來買下的大畫室,在燈火輝煌的短籬外,忍受蚊蟲的叮咬,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屋內充滿歡笑和樂氣氛的人們。
雖然換了女主人,但屋子裡一直都是有著笑聲的,除了才華洋溢的男主人時光,還有呼朋引伴、四處竄流的時間,但,吸引磊洺注意的,是那個瘦弱得像是隨時會消失般的小女孩。
足足有八年的時間,他總愛在閒暇時,流連在時光的巨宅之外,觀看著這家人的快樂生活,暗自思忖、憤恨:
他們的幸福是剝奪自我的家人,如果不是時光不負責任的招惹對平凡生活生厭的母親,又怎ど會引發這一連串的不幸,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那個自命不凡的時光——在磊洺青澀年少歲月中,對時光的怨恨填滿一切。
但在他不能理解的那一面,對於那雙信賴無邪的眼睛,卻是他十多年來的疑惑,也是他毅然放下一切,專程回到這裡的原因,——
遠遠望見那棟以各色花崗岩片所貼飾的小屋,萩蘿加快了腳程。雨勢越來越大,她冀望能在被淋成落湯雞前,趕緊找到庇護所。
「波吉、梅子,頭縮下去!」說著將籐籃的蓋子蓋妥,萩蘿隨即低著頭往前猛衝。
越接近這棟小巧的二層小屋,萩蘿的心就越激動。
它還是堅持地佇立在這裡。這是爸爸當初離家後,送她的最大一件禮物。雖然他很努力的想塑造出一派慈父的形象,但除了以物質金錢堆砌,時光根本無法分出丁點兒的空檔給萩蘿,即使她是時光在這世間唯一的子嗣也一樣,她只能從那些禮物的來處,得知自己的父親現在何處,
但,相較於對感情的吝嗇,對於財物的付出,時光毋寧是慷慨的。不問適不適合或者應不應該,對他的小女兒,他是大方的。
那天她十五歲生日,半夜三更接到自法國來的電話,一位自稱秘書的年輕女子,以不帶感情的語調,冰冷的說著——
「你父親贊成你選讀空中大學的決定,並且對你在陶藝上有這ど好的表現,感到激賞。為了考慮到你需要一個良好、足夠讓你專心創作的地方,他已經委託一位知名的建築師,為你蓋了一棟工作室,當做你的生口禮物。」
「可以請我父親聽電話嗎?」
「抱歉,時先生目前不方便。」
「我是他的女兒,我不會耽擱他太多時間。」
「時先生很忙碌。」
「我只是想向他說聲謝謝。」
「工作室完成後,建築師會請你驗收,再見。」
「喂?喂?喂?我只是想跟爸爸說句話,求求你,讓我跟我爸爸說句話!」儘管對著話筒大吼,但電話那頭仍傳來無情的「嘟、嘟」聲,任這頭的萩蘿喊得聲嘶力竭,還是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