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蘭京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觸感,再熟悉不過的重量與存在,這是比她生命還重要的珍寶,她靈魂的一部分——一塊溫潤白玉雕成的水月觀音。
紊亂而熟悉的畫面交錯閃現她腦海中,千萬個聲音、千萬個細節.急遽爆發,擊碎了她短暫而幸福的夢境。
「去吧,冰雅。」見她寂然佇立.鴛鴦不禁使勁鼓動。「你若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就拿它去問你五哥、五嫂——」「不必問。」
鴛鴦詫異於她幡然轉冷的懾人神色。
「我已經想起來了。」
第五章
乍見她時,還以為這是專仿照六、七歲小女孩做的假娃娃。粉雕玉琢。不言不笑、不動不眨,晶透明爍的大眼視而不見地望著地面。彷彿拒絕別人進人她的世界,也拒絕進人別人熱鬧的圈圈。
「可以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了嗎?」一名美少年溫柔笑問。
小女孩坐在書齋大椅內,緊抓著她方才在屋外撿到的一塊木雕佩掛不放。
「元卿!你是不是又躲到書齋裡去了?」人未到、聲先到的男子在老遠就一路朝這兒邊跑邊叫。
少年沒什麼動靜,依舊安坐在小女孩隔壁的大椅上,倒是她,連忙鑽進他的椅子底下,躲在他衣擺的遮掩後面。
「外頭的喜宴上見不著你人,就知道你一定又溜到書齋裡混!」男子一身紅袍地殺進屋裡哇哇叫,一屁股坐在之前小女孩待的位於上。「太不夠意思了,這是我的婚宴喔。」
「抱歉。」少年笑著鬧鬧翻開下一頁。
「我看你一點都不抱歉!」哼。
「真是不識好人心。」
「是啦,你早點閃人對我來說是比較有面子,省得大伙只顧著觀賞你而忘了身為主角的我。可你不在,我更沒面子,因為每個人都拿我當聽差似地猛問:元卿呢?元卿在哪裡?都沒人來跟我說恭喜!」
「你節哀順變吧。」
「我是早已習慣這事兒,可是碰多了還是會不舒服。加上找你之外,我還得找小九。
我看我這新郎官不用當了,去當跑堂倌還差不多。「
「什麼小酒?」
「我們家老九。」他不耐煩地比畫著矮小的個頭和形貌。「就這麼大,頭上扎這個樣的娃兒埃這丫頭,一天到晚不理人、不說話,跟個鬼影子似地四處遊蕩。」
「就是你阿瑪一直沒給她取名字的老ど?」
「我阿瑪跟她,簡直一模一樣的臭脾氣!」害他這個老大當得真麻煩。「不過我心裡有時也會像阿瑪那樣地怨她,畢竟就是為了生下她,我們才丟了額娘。」
「我看你阿瑪其實挺關心她的。」只是不喜表達。
「問題是他們父女倆脾氣一樣硬,兩人一對眼就只會互瞪,這個不理人、那個也不理人,我們這幾個哥哥姐姐在中間再怎麼扮丑角、熱絡氣氛也沒用。現在我反而高興小九很少在阿瑪面前出現,省得我們老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她或許正是不想讓你們為難,才和自己的父親避不見面。」
「才怪,她根本是在耍性子!」新郎官一哼。「仗著她跟額娘長得一模一樣的優勢,什麼都用最好的,任何東西阿瑪都會派人送去給她先挑,再讓我們這些哥哥姐姐撿剩的。」
「你不是說過她一向不拿你阿瑪送來的東西嗎?」
「瞧,那丫頭夠刁吧?」
「她也許是想把好東西讓給哥哥姐姐們。」
「那是因為她挑剔,全看不上眼!」想來就令人不爽。「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帶聊著聊著,就感歎起來。為什麼當年不保住額娘的性命,卻保了個沒用的傢伙?」
「留點口德。」少年冷然低語。
「小九她真的沒什麼用處啊,只會成天製造大伙的不愉快,一看到她就想起因她而難產過世的額娘。我至今……仍很想念額娘,世上再也找不到像她那麼完美的女子了,所以每當我一看見小九心裡就矛盾。她真的太像額娘,偏又是害我失去額娘的兇手。我想親近她,卻也厭惡她……」「別說了。」少年椅下的無所動靜令他略感擔憂。
「這倒是,我幹嘛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聊些感傷的事。」他努力以僵硬的笑容掩掉眼眶的潮紅,爽朗起身。「我們回酒宴上好好喝他兩場吧!」
「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別又乘機溜掉,小心我在姨媽那兒告你一狀,回去可有你好受的!」
少年等人影跑遠了,才慨然拉出底下藏的小人兒。她沒有表情,沉默地垂眸抓著掌中的東西,彷彿地根本沒聽見剛才殘酷的對談。但他知道,她什麼都聽見了,也都聽懂了。
他凝眸半晌,由頸際拉出一條墜子。「你沒有任何玩具吧?」他蹲下,與她面對面。
「我用這個墜子,跟你換你手上的木頭佩掛,好不好?」
她不出聲,直直冷視眼前友善的面孔。
「這是我上回進宮時太后賜給我的,叫水月觀音。」他將白玉墜子吊在她眼前晃呀晃。「以前,在唐朝的時候有個叫蔣凝的美男子,風骨與人品都和他的容貌一樣超凡絕俗,大家都說看到他就會感受到一股祥瑞之氣,似乎能沾點好運,所以叫他水月觀音。」
她著迷地傾頭凝望雕工細膩的白玉墜子。會帶來好運嗎?
「會埃」
充滿期待的小臉上微有退縮.似在懷疑。
「真的。」他望進她幼推的雙瞳。「從今以後,你不但會有個名字,還會有屬於你自己的才能,不再是個沒用的人。」
她像掉入夢境般地失魂怔忡,呆呆地任少年將墜子掛在她身上。她會有名字,還可以不用再當沒用的人?
「喜歡嗎?」他和煦一笑。
她緊張地雙手牢牢抓著胸前玉墜,唯恐好運會跑掉。她不敢表現出任何情緒,卻仍掩不掉臉蛋上的兩團興奮紅暈。
名字,她要名字!晶圓燦亮的大眼渴望地逼視著少年。
他微愣,繼而發笑。
「難怪你一天到晚不出聲。」她的眼睛比嘴巴還會說話。他深瞅眼前甜美無邪的玉人兒,像是聯想到了什麼而怔然失魂,心神蕩漾,彷彿眼前凝睇的是另一個人。
「冰雅。」他迷離輕喃著『月亮』的滿洲語,幽邈如風鈴般細細敲過她的心。「從此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月兒冰雅。少年牽起小女孩雪白柔軟的小手,眼神忽然轉為堅定。
「月兒,跟不跟我走?」
她仍在呆愕中,飄浮在自己名字清靈婉轉的音韻裡。
月兒冰雅。
「你要留在這裡當個沒用的小九,還是跟我走,成為獨一無二的明月?」
她一驚,瞪大了雙眼,宛若在剎那間被開啟了什麼。
小手突然牢牢反握住少年,使盡全力地抓著他,如同在做某項強烈的宣誓,寂靜的吶喊。
從那一刻起,時至今日,已過十年,她不曾後悔,也不曾辜負少年的苦心栽培。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小女孩,轉而幻化為令人咋舌的絕艷。少年也不再是少年,早由歲月琢磨出醉人心魂的縹緲風采。唯一不變的,是他們緊密的關聯。
「我潛入『四靈』的酒宴裡,意外探到他們手邊關於鹽梟的情報,不料被人看出馬腳,只得趕緊撤退,在被他們追擊的途中,我不小心傷到了頭,好一陣子什麼都想不起,直到偶然發現我遺失的墜子,才突然恢復記憶。」
「什麼忘了一切.根本是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有人會受這種怪傷。」之前在茶樓裡和她大起衝突的跑堂倌大嚷。
「小二!」大廳內一名男子冷硬喝道。「這裡是元卿貝勒府邸,不是酒肆茶樓,注意你的口氣!」
「是……」跑堂位馬上頹然洩氣,不忘偷偷狠瞟冰雅一記。
「探到了什麼秘密?」座上的元卿專心挑選著商販剛送來的整盒玉石。
「衙門與鹽梟交易的據點在揚州,人脈也大多鋪設在那裡。」
「埃」遠方白田石挺適合做畫齊印監的。
「關鍵在於兩份信函。」冰雅在元卿漫不經心的態度下力持穩定,詳細說明兩份信函的重要性。
「好,我會和負責密查此案的朋友親自下揚州一趟,試試能否截到衙門與鹽梟勾搭的這兩封證據。」他隨口虛應,又撿起另一方硃砂印蹙眉細看。
冰雅孤立無援地杵在大廳中央,一旁站著跑堂倌,眼前坐著那名冷硬男子及疏離散漫的元卿,氣氛尷尬,四人各有心思。
「你失憶的那幾天……」那男子勉強壓下關懷,維持權威性。「過得還好嗎?」
「謝天魁師父關心,徒兒一切安好。」她漠然垂眼。
「你都待在哪兒?」
「某個小戶人家家裡。」
「某個?」
「我……想起一切過往後,反而記不太清楚失憶時發生的事,只……隱約有印象曾被好心人收留過。」元卿冷冷勾著嘴角,審視玉石,不發一語,令冰雅更加侷促不安。
「結果如何?」
「什麼?」冰雅回望師父。
「我說你給大夫診治頭傷的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