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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蘭京

    「你不是說只要是我講的話,你都會盡力去做?」

    他咬牙切齒之外的某種氣勢,懾得她無法作聲,只能點頭。

    「那好,你聽清楚,從今以後離我還一點,別有事沒事地靠近我!老子已經受夠了!」

    強猛的手勁與駭人的摔門聲將她整個人推震出去。剛才還火熱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一瞬間,就被一

    扇門隔絕為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

    幾天的冷戰下來,鈴兒沮喪得有如一株乾枯的植物。現在就算面對海棠,也不太敢跟他說話。只有在神阪先生打電話來關心女兒時,他才開口替她翻譯。

    「你父親問你,明天下午要不要和他聚聚、聊聊天?」他拿著話筒,視線專注在腿上的財經雜誌。

    神阪先生幾乎每天都會問同樣的問題,她的響應也是一貫地否定。語言不通,有什麼好聊的。但明天傍晚海棠要去學生家上家教課,她不能跟去,也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碰個面,不過請他帶個中文翻譯員來。」

    他們的生活好像變成兩條並行線,互不相干。她一定是哪裡得罪了海棠才會這樣,可是無論怎麼想,她都找不出答案。

    想得愈久,心就愈涼。

    「神阪小姐,你父親問你怎麼了,為什麼愁眉苦臉?」

    奔馳前座的翻譯先生喚回她的注意力,才看見坐在身旁的父親正一臉慈祥地觀望著她。

    「我……呃,只是在發呆而已,叫他不用擔心。」

    「是。」翻譯員據實以告,嘰哩咕嚕著奇怪的調調。

    用這種方式和人交談好麻煩,近得就坐在身旁的人,感覺卻像遠在天邊,很有距離感。

    「我們要去哪裡聊天?」車子好像開了快一個小時,都還不到目的地。

    「你父親說,是去神阪家在山區的一幢別業。你的三哥還特地由日本趕來看你,大概晚點就到。」

    「喔。」神阪先生又緊緊握著她的手講了一大串。

    「他說大家一直都很關心你的狀況,希望你多與家人聯繫。言語不通沒關係,只要你多聽他說話,搞不好會漸漸恢復記憶。」

    神阪先生溫柔的笑容令她深感內疚,她現在才暗暗感謝海棠強制她一定要打電話問候家人。不管怎麼說,神阪先生都是這個軀殼的父親,她不該如此抗拒父女之情的牽絆。

    最後車子來到一幢山區的日式大屋,鈴兒下車的剎那,整個人像觸電似的震了一下,全身寒毛聳立。

    「神阪小姐?」翻譯員催促著她快順著神阪先生的牽引入內。

    「這裡……好像不大對勁。」

    「是嗎?這是日據時代的老房子了,不過仍是神阪家的產業。你那股不對勁,應該就是回家的感覺吧。」

    也許是她太神經質了,可是她真的覺得很不舒服。

    「神阪小姐,請。」

    進入房子愈裡層,不安的心跳就愈狂猛。一種想吐又吐不出的反胃感,緊緊壓在喉頭。

    在進入最大一間內室的門前,她甚至想拔腿逃跑。

    「神阪小姐,你父親問你為什麼不進去,大伙都在裡頭等你。」

    大伙?不是只有父親和三哥要和她聊天嗎?

    「我不舒服,我要回海棠的公寓。今天的會面就延到下次再說吧,告辭!」

    她正轉身要走,發覺抽不回一直被神阪先生牽在掌中的手,愕然回頭,才看到神阪先生慈愛的微笑中有著陰冷的氣流。

    他的溫柔牽引,變成了詭異的箝制,無法掙脫。

    「放手!你們要幹什麼?」她不要進這間室內,她不要!

    當身後紙門啪地一聲合上,源於本能的驚恐頓時湧現。她被困住了!

    和室內大得驚人,最令鈴兒不舒服的是室內三位著奇怪黑色大袍的中年人,一人手上持經卷、一人

    手上持金剛鈴、一人手上持大串念珠。三人跪坐在她面前,眼神狠毒。

    「這就是我的女兒玲奈。」神阪先生陰寒地以日文向法師交代。「我每天都與她保持密切聯繫,確定她的確不是玲奈的靈體,而是異地的孤魂。她霸佔了我女兒的軀體,請法師為我女兒驅邪,消滅她!」

    「這是一定的。」法師低沉響應。

    殺氣,這屋裡令她大感不適的原因原來是殺氣!這些人想對她不利!

    「喂,翻譯先生,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為什麼對她不理不睬,只靜靜地淡然跪坐一例?「翻譯先生!」

    「大膽妖孽,竟敢附身在神阪小姐身上,滾回地獄去吧!」一名法師以日文大喝,隨即朗聲誦唱震耳欲聾的咒文。

    幾乎震碎靈魂的金剛鈴聲刺痛著她的腦門,劇烈的咒文縛得她渾身動彈不得,念珠像火煉一般燒刺著碰觸到她的部分。

    「好痛!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全身好痛、好重,頭痛得彷彿要爆了。

    「去死吧,妖孽,我一定得要回我的女兒!」神阪先生怨恨地怒視蜷在地上痛苦掩耳的鈴兒。

    「我要回家,快放我出去!」她哭喊著、嘶嚷著。「你們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三名法師以正三角的方位佇立著,將鈴兒困在正中央,聲勢凌厲地作法鎮壓,不教她魂飛魄散絕不罷手。

    「不要念了,不要響了!我好痛!」鈴兒崩潰地縮成一團在地上掙扎。「海棠!我要回去找海棠,放我出去!」

    「頑劣的傢伙,還不降伏!」一名法師取出懷中巴掌大的水瓶,將清水潑灑出去。

    「啊──」鈴兒像被潑到火似的猛然挺起身子,叫聲轟向屋頂,在室內猛烈共鳴。「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痛苦的狂嘯達到極限,變為猛獸一般的憤吼,令全場的人震懾。

    「騙子,你們這群欺騙本格格的卑鄙小人!我什麼地方得罪你們,竟敢如此待我!」鈴兒像渾身著

    火似的憤恨而立,艷紅的雙眸閃露震怒的火光。

    「無效?我們的法力居然對她無效?」法師們慌了。

    「凡是不守信用者,皆不可饒恕!」一股源於古老血液內的憤怒熾烈狂燒。「照我蒙古規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三名法師的嘶喊哀號震撼著屋樑,密閉的室內刮起了如漩渦般的巨大狂風,以鈴兒為中心,形成中央平靜無波的中空。

    「神阪小姐,請住手,神阪小姐!」剛才還沒事兒人似的翻譯員,在狂風中東倒西歪地高聲求救。

    「哼,無膽小人,這群騙徒的走狗!」

    「神阪小姐!」哀求聲在厲風疾掃下漸漸微弱。

    鈴兒狠然轉瞪蜷在地上躲避狂風的神阪先生。

    「好一個笑裡藏刀的騙子。我以為你是慈祥可憐的父親,沒想到竟是只心狠手辣的狐狸!」她愈想愈氣。「我什麼地方得罪你?我既沒用這副軀體為非作歹,也沒有拿它干傷天害理的惡事,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

    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麼人是可以信賴的,什麼人是無害的,什麼事是公義的,什麼感情是真心的?哪裡沒有騙局,哪裡沒有欺瞞,哪裡有坦蕩的胸懷,哪裡有發自內心的友善對待?

    「你說,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們錯了?」

    暴怒的旋風破壞著屋內的一切,紙門、榻榻米,仍至於每個人的衣服上全是被風撕裂的刮痕。她不知道這份怒氣由何而來,可是她壓抑不了,彷彿快吞噬她的整個意識。

    破壞吧,把世上一切可惡的全破壞掉!沒有公義的地方不需要祥和、不需要平靜、不需要同情!污穢的人們就適合污穢的環境,這些混蛋統統下地獄去吧!

    不可以!

    在她靈性深處突然有個小小的聲音發出堅定的警告。

    不可以,鈴兒!

    可是她好氣、好恨。她從沒有做壞事,也沒有害過人,她不說謊,也不欺善怕惡,她一直都乖乖

    的,為什麼要承受剛才那種莫名的痛苦和羞辱?

    「我好痛,我剛才被他們折騰得到現在都還在痛。」為什麼在人間飄蕩三百年,最後會淪入這種下場?「阿爹、阿娘,你們在哪裡?鈴兒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崩潰地蜷在暴風中央放聲大哭,任憑颶風摧殘著整座房子,連樑柱都發出駭人的撼動聲。

    鈴兒,你陽壽未盡,一定可以找到再活過來的辦法的。

    「我不想再活過來了,姊姊。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為什麼要丟下我?」三百年來,她一直緊緊懷抱著姊姊對她說的這個夢,誰知,竟是一個惡夢。「姊姊,我好痛,我不想過完我的陽壽,我不要了。」

    她趴在地上,淚水狂流。三百年的孤寂,難道這樣的懲罰還不夠重?誰又來告訴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遙遠的記憶中,彷彿有人曾用結實的臂膀摟緊她,曾用偉岸的胸懷溫暖她,讓她的哀傷與孤獨像泉一樣慢慢湧出、靜靜消逝,讓她的百年飄泊可以停歇,有個安全的地方可以依靠。那個地方在哪裡?

    「海棠。」她眨著滿是淚水的眼。「我要找海棠,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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