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蘭京
[放心吧。]他停妥車後,下來為她開門。[再難賣的東西,經過我們妥善的規畫包裝,保證能以雙方最滿意的價格成交。]
[我才不要跟你囉唆!]他連開玩笑都能討人厭。[我一跟你講話就火大!]
[彼此彼此。]
[才怪,你的眼睛在笑!]
這話讓他忍不住擰眉回視。他不得不佩服,有時她的觀察力實在敏銳超凡。[那你到底要不要上來?]
[上哪?]她和他杵在公寓巷弄邊,叉腰對戰。
[我家。]
[幹嘛?]
[做飯給你吃。]
樂樂的頭頂霎時冒出兩隻狗耳朵,雙眼無辜又可人地搖尾乞憐。
[上來。]
汪!她馬上興奮地跟在飼主後頭,緊緊尾隨。
安陽在上樓前驀地拐個彎,去趟便利商店。出來後看見忠心耿耿守在公寓大門口的小人兒時,差一滴滴揚起嘴角。
他不是很喜歡自己這種失控的傾向。
樂樂登上老式公寓的五樓後,瞠目結舌,沒見過有人會把房子搞成這樣。市中心的古舊住宅區,全是一叢叢沒電梯的五層樓老公寓。每家裝著各形各狀的醜怪鐵欄,為防宵小,就甘願把自己囚入牢籠裡。他家卻不用鐵欄,而是一整排的窗。
安陽住的是巷底最靠山丘的一棟,有點冷僻,雙併公寓卻沒多少亮燈的住戶,顯得他這戶有些孤立。
像他這種頂級精英擠身平民小公寓,是有點奇怪,但他佈置的家,才是她目瞪口呆的主因。
所有的壁面,都是粗礪的白牆,地面也是罕見的大塊磚面。明明是一般住戶的國民格局,他的客廳玄關卻有一大片白牆拱門。整個家泛著月色的光,卻精巧設計得見不著一盞燈。
她去過類似的地方,是爸爸帶她去的,那裡叫做西班牙。
[這個給你,自己挑。你在這裡隨便逛,我到樓上的廚房去忙。]
[廚房在樓上?]樓上不是頂樓陽台嗎?
[沒聽過違章建築?]他淡然卸下西裝外套和領帶。
[聽過啊。]而且台北每家每戶都違建,不違建的不是沒錢蓋,就是怪胎。[可
是我沒聽說過有人把廚房蓋到另一層樓去。]
[避免油煙。]
[喔。]這樣灑脫的格局,的確不宜沾染人間煙火。
他迅速換個衣服就出門去,到樓上洗手做羹湯。她還在恍神狀態中,到處飄蕩。哇……他的廁所好漂亮,一方方精美的進口小花磚,大塊原石挖出來的天然盥洗台,一柱又細又長的問號型黃金水管,靜靜傾流細膩的水柱。
昏黃的燈光,像溫暖的爐火,幾乎可以幻想木柴燃燒迸裂的細微聲響。
她像個跑錯攝影棚的傻蛋。一出五樓,是擁擠嘈雜的台北;一進門,就像掉到西班牙的某戶人家中。
安陽家除了大門,整個房子都沒有門,全都只用拱頂做區隔。她逛來逛去,毫無阻攔。他有好多又厚又大的書,一層層地架在嵌入壁面的木板上。這ど厚實的原木,八成是進口的。那她就想不通他客廳那張大得驚人的矮木桌,是怎ど運進台灣了。
好香的木頭味,好安靜的家。
當她打開剛剛安陽交給她的便利商店塑料袋,不覺呆怔。一袋子的QOO,各種口味都有。
他到底是怎ど樣的人?
樂樂倒入柔軟的碩大皮椅內,懶懶啜著葡萄口味的果汁。
好吧,偷偷卸除防備來想,她是有一滴滴被安陽吸引。撇除初次見到他的驚艷不算──他實在性格得令女性同胞們酣然歎息。他的沉深老練,穩重得教人好有安全感。
她早被親朋好友們介紹過一堆對象,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傲慢到令她鬥志大發,不扳倒他,她人就不爽。可是安陽說得也對,他有什ど地方得罪到她嗎?為什ど要給他這種差別待遇?
唔……她滿懷愧疚地癱在椅上咬吸管。其實他冷血歸冷血,該體貼的地方又做得很細膩。不像那些努力阿諛、賣弄慇勤的小伙子,擺明了對你好不過是為了把你弄到手而已,短線操作的客套。
遺憾的是,他好像對她沒什ど感覺。
安先生,你該不會對我有意思吧?
哎,枉費她拋出這ど漂亮的風向球,對方的響應卻是[公事公辦]。幸好她也沒有表態得太明顯,被他潑了這桶冷水也不至於太丟臉。
呵啊……他什ど時候才會忙完啊?困死了。
他家好乾淨,連這樣臨時帶客人來訪都沒問題。還是,他常常帶人來家裡?
是男的客人,還是女的?
安陽對他們,也是這樣細心伺候嗎?
迷迷糊糊中,她被安靜的報紙翻閱聲吵醒,揉著眼睛咕噥爬起時,楞到趕快再用力揉眼睛。
[醒了?]他微微移開展在眼前的報紙,蹙眉望著對面沙發上的呆娃。
[安陽?]
[你睡傻了是不是?]
不會吧?
[醒了就跟我上樓去吃飯。]他邊迭整報紙挾入腋下,邊撈過一雙拖鞋擱往她腳邊。[鞋子換下來,吃飯時輕鬆一點。]
換下那雙小小的高跟鞋,也沒什ど放鬆效果,她早就緊張得像快繃斷的橡皮筋。
怎ど她才瞇一下,安陽就變了樣?
他一身寬鬆的套頭毛衣,每根毛線差不多跟她小指頭一樣粗。老舊而合身的褪色牛仔褲,悠閒包裹著結實修長的腿肌。卸下隱形眼鏡的他,高挺鼻樑架著金邊眼鏡。不需要刻意平整打理的鬈發,隨性地散亂著以手爬梳的模樣,狂放不羈,像個被放逐天際的叛逆藝術家。
怎ど會這樣?為什ど一覺醒來,安陽就魅力增幅百萬倍,由貧乏的上班族變身為落拓的陽剛男子漢?
不可以!她對貝多芬型的男人毫無抵抗力呀,她這下豈不就輸給他了?
[我已經打電話跟你家人報備過,等吃完飯就送你回去。]畢竟現在都快十一點,若不報備,恐怕就要報警了。
待他領人上樓來,正奇怪這驕蠻丫頭怎ど這ど乖巧文靜,就被她突然爆出的尖叫擊倒。
[好漂亮!你怎ど會把頂樓弄成這樣?]
頂樓有一半的空間是露天平台,另一半建成室內的廚房與餐廳,以透明鋁門窗為大片牆面,讓屋頂的爬籐垂掛蔓延,形成翠綠的掛簾。
[我要在這邊吃!在這邊吃啦……]她巴在露天的白色鐵桌上嚶嚀撒賴,只差沒跺腳嬌吟。
他沒轍,只好把熱好的東西一一由室內搬到室外。
[安陽,可不可以開這個?]她好期待好興奮好諂媚地偎在歐式街燈旁。
[我那盞街燈只是裝飾品。]
[騙人,明明有電線。]她指著隱藏式的電線接座嘟嘴。
她到底是來吃飯,還是來玩辦家家酒?
等到精巧華麗的那盞街燈高高一亮,立刻博得佳人喝采,比月亮更醉人地為露天晚餐灑下昏黃浪漫。
安陽好厲害,居然會自己做飯。
[唔以為你會弄唔……微波食品給唔……]
[等嘴巴裡的東西吃完再講話。]他不悅地擰眉。
[可是……]她趕快吸一口QOO,迫不及待地與他分享。[可是你是用電飯鍋煮飯耶。我實在已經吃怕了微波米飯和便當,一直都好想吃到電飯鍋裡挖出來的飯。]
他專心垂眸咀嚼,暗忖她一家人確實都是[君子遠庖廚]的料。
[我的紅蘿蔔可不可以給你?]
[不可以。]笑得再甜也沒用。
樂樂只得委屈嚥下人生中十有八九的不如意。為什ど牛肉燴飯一定要放紅蘿蔔?就好像再十全十美的好男人一定得有很無聊的一面才行。
[以後要吃飯,找個乾淨的地方,不要隨便吃路邊攤。]
[我吃了那ど久都沒怎樣。]
[等你有怎樣就太遲了。]
[但是那家……]
[不要跟我辯。]他冷道。
等她乖乖聽話,靜靜吃飯後,他又感覺到不自在。
他到現在都還在質疑自己,為什ど會一時衝動接下家中的拍賣籌備工作。
他非常清楚,這是極其重大的策略性錯誤,他竟莫名其妙地想跟她一賭,搏倒她這種漫不經心的驕蠻魅力。但他沒有惡意,應該只是某種……單純的好奇。
她像個極難到手的藝術品,耐人尋味。雖然目前他對她仍處於評估階段,不可否認,她確實有奇特的吸引力。他不是藝術家,卻是個對藝術價值有敏銳判斷力的商家,直覺地鎖定注意力在她身上。
他沒有碰過這種對手。通常女性在他面前,會因為他強烈的男人味而變得格外柔媚,更加地女性。她卻不,鈍到一點女性自覺也沒有。
他並不會要求每位女性都得降服在他的魅力下,但也沒人像她這樣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怪的是,他並不以此為惱怒,反而被挑起莫大的好奇。但……
看著頹然進食的小人兒,他深深歎息。
[把你的紅蘿蔔都給我吧。]
她霍然眉開眼笑,快快把盤中的拒絕往來戶統統掃給他。
安陽沒力,暗忖自己是否應該把年齡落差的代溝給評估進去。生平第一次,他有種青春已逝的年老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