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決明
「行續。」她也點頭回揖。
「小師父在這土匪窩的身份是……」白雲合仍是笑著,但他的笑容中多了數分精明。
「肉票。而綁匪正是令弟。」
「既然如此,小師父何不趁此好機會逃出土匪窩?」
東方流蘇由白雲合臉上讀到某種調侃意圖,仍自欺欺人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我不能丟下未癒的石炎官及滿寨裡手足無措的弟兄們。」
「小師父苦心,白某折服。」
「二小叔!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別人在討論什麼無關痛癢的佛門大道理啦?!快帶我去看小乾爹啦——」紅豆的雙手扯弄著白雲合的袖擺。
「小師父不是說了明早就讓你去看炎官嗎?」
「我要現在去,」
「只不過緩一日罷了,猴急什麼呢?」白雲合仍耐心滿滿地朝紅豆說話。
「那讓我早一日去看他又何妨呢?」紅豆不死心。
白雲合輕輕攏著紅豆的肩膀,將她收納在臂彎間:
「若炎官還是之前的炎官,我自然不反對你馬上去瞧瞧他,可是你現在要面對的,是一個不同的炎官。他不認得你,不記得十多年的感情,他甚至可能會無心說出很傷人的話來,小師父好意讓咱們緩緩心緒,否則莽莽撞撞,到時又不曉得你有怎生的反應。」
半響,紅豆終於妥協:「嗯……我聽話就是了嘛。」
「這才乖。」
東方流蘇看著眼前兩個雖無血緣之實,但有長幼之名的「父女」,只覺得唐突,怎麼白雲合的神情舉止超乎一個為人爹親該有的範圍?
她記得石炎官曾向她提及,紅豆已羅敷有夫……
「對了,怎麼不見紅豆的夫婿一併上山呢?」她問。
「我夫婿?」紅豆眨眨眼,隨即伸出白嫩食指,落在白雲合鼻尖,「在這兒呀。」
「但白公子不是石炎官的……」
回話的人是白雲合:「我雖是炎官的結拜二哥,又兼任紅豆的夫君,我想這兩者身份應當不會有所衝突才是。」
「冒犯了,希望白公子別放在心上。」東方流蘇歉然地揖了身。
門外傳來四足雜沓的奔跑聲和魯鏤范努力制止的嚷叫聲:
「你還不可以下床,外頭風大雪大,你想風寒加重而亡嗎?!」
「二爺!」青魈扶著壁沿,跛行地來到大廳,一見到白雲合後,鎮日的提心吊膽總算回歸原位,「二爺,四爺他——」
「我知道,我明白,所有的情況我一清二楚。」白雲合打斷青魈的話,「倒是你,看起來……傷得很慘。」渾身包紮得只露出骨碌碌的圓圓雙眼,幾乎教人認不出他是活潑好動的青魈。
「只是小傷,」青魈睜眼說瞎話,再追問:「您見過四爺了嗎?」
「還沒來得及見著炎官,只不過白無常倒見著了。」
「您……您到過官牢見白無常?」
「我又不是去探監,何必自討沒趣到官牢那種穢氣的地方去?」白雲合笑得輕鬆,「白無常已經離開牢獄,主爺的下落也在掌握之中,一件件麻煩的事都解決完之後,大伙就能回去了。」
青魈咧開包裹在白巾之下的嘴兒狂笑:「當真?!一切都這麼順利?但……但四爺的情況……」
「最好最壞的打算都一樣,無論炎官的記憶恢復與否,閻王門都是他惟一的家,況且失去的記憶可以作罷,未來再讓炎官重新認識大伙就好。」
一旁的紅豆欲言又止,半晌,仍僅是低垂著頭。
「讓四爺捨棄以前的記憶,這樣對他好嗎,他會記不得以前教導魑魅魍魎的酸甜苦辣,記不得他總是咆哮地吼著每一回偷懶的我們,記不得他笑起來多爽朗海派……甚至記不得紅豆好小好小時,他耐著性子將她養大的點滴……二爺,這樣好嗎?」
「好與不好,我又能如何?我既非神,也非仙,在我掌握之下又有多少事能盡如我意?」白雲合握緊紅豆的右手,意有所指,直到紅豆伸出左手掌,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白雲合鬆緩緊蹙的眉頭,再度漾起淺笑續道:「我當然也希望炎官能恢復記憶,畢竟我好不容易才認命地接受擁有炎官這麼火爆的結拜義弟,我可不想再重來一次那種折騰。」
他的話為陰霾籠罩的為非作歹窩帶來了久違笑聲。
清亮而有力的敲擊門板聲拉回眾人的注意力,眾人口中談論的石炎官正靠在門扉邊睨著眾人瞧,臉上沒有所謂驚訝或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欣喜。
「這麼一大群人縮在這裡,幹什麼?!真忙呵,忙到連我的膳食,都省略了。」石炎官餓極生怒,拖著沉重而不穩的步履來到廳堂,見到眾人談笑風生,他的心情更加不爽!
「小乾爹!」紅豆喜滋滋地彈跳而起,眼見就要撲上石炎官的懷抱。
「慢著,你是誰?」
石炎官的問句如願以償地阻止了紅豆前行的腳步,以及她掛在臉上的笑靨。
「我是紅豆呀……」
石炎宮擺擺手,不感興趣:「我管你紅豆、黑豆、黃豆,我通通不要,我要吃飯!」他轉向東方流蘇索討能餵飽腸胃的飯菜,「喂!我餓了!」
「你——」東方流蘇瞧見紅豆受傷的神情,投給石炎官責難的眼神,可惜石炎官毫無所覺。
「小乾爹……」紅豆緊緊地揪扯著他的衣角,淚眼汪汪,「你真把我忘了嗎?我不要這樣的小乾爹啦……嗚……」
「幹嗎拉著我?!」
紅豆越扯越凶、越拉越緊:「還是你仍在氣我和二小叔的不告而別……我們沒有不回家,只是……」
「我,管你要不要回家,放手啦!喂!」
石炎官努力想從紅豆手中搶救自個兒的衣服。這小丫頭是怎麼回事?自言自語、自說自話,還自暴自棄咧!
紅豆鉗抱住石炎官,埋頭在他胸膛間嚷嚷:
「你不可以忘記我!小乾爹,我沒有接下來的十年能讓你重新將我填回記憶裡,我沒有!你如果忘了我、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我們父女倆曾經有的回憶會變成多諷刺的一件事!」她哭花了臉蛋,哭得淒淒慘慘。
白雲合及東方流蘇所擔心的場景,無可避免地提早發生。
「你嘰嘰喳喳在哭嚷些什麼呀!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石炎官猛力推開紅豆,所幸白雲合手腳利落,將紅豆安穩地接到臂彎間。
紅豆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娃兒,號啕大哭。
「石炎官!」白雲合大喝一聲。
石炎官懶懶地睇向臉色鐵青的白雲合:「怎麼,你又是誰?」
一道火辣辣的硬拳不偏不倚地烙向石炎官鼻心,又狠又快,而且毫無預警及前兆,而出拳的人正是看起來溫文儒雅的讀書人——白雲合。
鼻血猛然爆出石炎官的鼻下。
「我是你女兒——紅豆的夫婿。」
「……那輩分不就排在我身後……你竟然,打岳父——」他痛捂著鼻子,石炎官嘴裡雖這麼說,心底卻對眼前的白衣男子突生某種敬畏——敬畏?!他壓根連白衣男子是什麼來頭都不清楚,怎會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咧!
「算你運氣不好。」白雲合安撫著哭泣顫抖的紅豆,瞇起的丹風眼閃過一抹譏諷:
「誰叫你的女婿正巧又是你二哥!」
第八章
原先以為石炎官見著紅豆及白雲合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治癒效果,結果也只是讓為非作歹窩中多了一座淚流不止的「噴泉」——紅豆。
從那日大受打擊後的紅豆,整整哭了二天,也讓東方流蘇見識到石炎官口中曾提及的——哭起來驚天動地的激烈程度。
「紅豆還好吧?」東方流蘇由廚房端來清淡素菜,進到白雲合夫婦的客房。
「剛哭累,睡下了。」白雲台接過菜餚,「謝謝。」
白雲合將菜餚放於桌上,右手朝東方流蘇比劃出「咱們屋外談,別吵醒紅豆」的簡單手勢,她頜首,隨著白雲合的腳步出了屋舍。
兩人踏入積雪滿滿的小庭園,東方流蘇便忍不住地為石炎官開口辯解:
「石炎官是無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知道他的疏離對身旁的人造成多大傷害……」
白雲合一貫清然:
「炎官的口不擇言,我很清楚,況且他的舉止並非出自於惡意,不怪他。」他笑,只不過石炎官口無遮攔的下場,苦的人卻是他——得獨自面對紅豆的痛哭。
白雲合的口吻淡得像在自語:「小師父,你認識怎樣面貌的炎官?」
「白公子的意思是?」她不解。
「炎官曾向你提及我們閻王門從事的『勾當』嗎?」他指的是殺手一職。
流蘇輕點了螓首。
「炎官是我們四兄弟中向來最樂觀也最真性情的人,他的喜怒哀樂很直接、不矯飾,他的這點性格,紅豆倒學了九成,這兩父女一直以對等而公平的方式,付出親情。如今有一方猛地抽回所有關心,另一方當然驚慌失措,倘若今天紅豆與炎官的情況互換了角色,炎官的反應大抵就像紅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