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決明
千翡?休妻?聽不懂耶……但她還是笑著應允了。
「然後,你要晚點變聰明,這樣我才可以欺負你久點。」小癡娃總有一天會長大,長大了就變得精明,一精明就會反過來吃定他。
「好。」
「最好一輩子當我的癡兒。」他擰上她粉嫩嫩的雙頰。
「好呀,當你的癡兒,一輩子。」她開開心心地將自己終生幸福出賣給他。
水湅笑得又賊又樂,眼眸像彎彎月兒一般。若他瞧見自己現下的笑靨,八成認不出那是屬於他的。
嘿嘿,他突然覺得……
留下來當「水湅」,也挺不賴的嘛。
番外篇之一
情,隨雁
鏘鎯輕響震回了我曝曬在烈陽底下數時辰的迷離神智。
熠熠日芒反照間,一隻指甲般大小的純金蜘蛛落在我伏跪的草蓆前,澄黃而刺眼。
金色的蜘蛛……而且,是活的!
修長的八隻腳僵硬而遲緩地移動著,證明著它的生命存在。
這是怎麼回事?
我抬頭,正巧迎上一柄抵在我垂汗顎緣的扇骨,乍見之下好似我是因那柄礙眼紙扇而屈服抬頭,瞬間轟入腦海的是股揮之不去的厭惡。
「賣身葬父?」
好聽的稚幼男嗓成功地擷取了我對那柄破扇的瞪視,眼光移上開口說話的持扇男孩,他是個十來歲的小毛頭。
未發育的身材顯得比同齡男孩來得嬌小可愛,黑白分明的雙眼澄澈清亮,笑起來有絲甜香,彎彎長睫襯著墨石般的眸,異常合適。唯一詭異之處是他右頰上面積頗駭人的青龍烙印,讓原先該是張素潔雅秀的容顏毀得徹底。
「小少爺!那只純金蜘蛛是咱們水家唯一的財產呀!咱們還得靠它典當,撐過個把月咧!」一個瘦弱到僅存皮包骨的龍鍾老人慌張且忙亂地撥開重重圍觀人群,撲倒在草蓆上,才搶下那隻金得發亮的小蜘蛛,接著卻是一聲慘叫:「哎喲,這怎麼會咬人?!」
清亮笑聲響起,「水伯,你又被騙了,真的純金蜘蛛在這咧。」被喚為小少爺的男孩由袖裡掏出純金煉鑄的八爪蜘蛛,隨手拋向老人。
「小少爺!你又捉府裡的活蜘蛛來上彩墨了!」
「呵呵,水府裡什麼都沒有,就是結網的蜘蛛最多。」所以為了打發無聊光陰,他便三不五時抓些蜘蛛來玩。小少爺又轉向我,臉上笑意未減,「你,要賣身葬父?」
我點頭,目光瞥向身畔那張書寫得歪斜的四個大字。
「多少銀兩可以買下你?」
「小少爺!咱們水家沒有多餘的銀兩養閒雜人等!」老人率先搶話。水家已經窮到只剩遮風擋雨的屋舍,遑論養人了,還養條狗都難上加難!
「把金蜘蛛給當了就有銀兩啦。」富家小少爺雙臂一攤,說得簡單。
「典當的銀兩是要用來養家的!」老人快手將金蜘蛛藏在身後,不容富家小少爺將水家最後一點家產敗光散盡。
「就是因為要用來養家,所以我才想買下他呀。你將金蜘蛛送到鋪裡去當,所有的銀兩拿來,我、要、贖、他。」
紙扇唰聲一起,破損殘缺的扇面看來淒涼無比,富家小少爺毫無所覺,還相當暢快地搖搖破扇,一派閒逸。
「一隻金蜘蛛換一個下人,不值得……」老人試圖做最後掙扎。
「一隻像指甲般渺小的金蜘蛛換一個這麼大叢的人,值得。」富家小少爺意志堅定。
被人評頭論足的我,比擬一隻純金打造的蜘蛛,竟然在值與不值之間拉扯討論。
誰說錢不是萬能的?!
說出這種話的人必定不曾面臨到被錢層層逼壓的痛苦!
錢,可以買下一個人、買下尊嚴、買下華裳美食、買下任何物質上的享受,甚至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尊嚴值幾兩?!喜怒哀樂又值幾文?!
全是個屁!
尊嚴比得上我一家七口,上有祖奶奶,下有稚妹幼弟的全家溫飽嗎?
喜怒哀樂比得上我那臉色枯黃、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捧著一碗白米飯時漾開的小小滿足嗎?
沒有銀兩,尊嚴是屁!喜怒哀樂也是屁!
我需要銀兩,為爹買具棺木,讓他入上為安。
我需要銀兩,擔下全家生活重擔,盡我長兄如父之責。
我需要銀兩,讓我的家人不挨餓、不受凍。
銀兩呀銀兩,世間人盡為你折腰屈膝——
結果,三十兩,買斷了我的未來。
這價碼,稱得上天價了,我對門的鄰人阿志被賣到鹽場做長工,也不過區區十五兩,我還有什麼好不低頭的?
我不在乎買下我的主子是誰、順眼不,我只在乎他給的「賣身錢」夠不夠多——至少能讓我家人多幾頓的好飯好菜能填腹就好。
「你叫什麼名字?」
「阿授。」
「禽獸的獸嗎?」富家小少爺咯咯直笑,比我略小數歲的臉龐帶著令人討厭的笑容——明明賤嘴說著惡毒的嘲諷,表情竟然還天真無邪外加燦爛無比。
我不加理會,他卻又問:「姓什麼?」
「秦……」我咬牙,知道我的回答絕對又少不了一陣奚落,
「禽獸的禽嗎?」他越笑越樂。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萬分肯定一件事——我討厭這個富家小少爺!
「我喜歡你的名字。」他下了結論。
喜歡?是因為我的名字能帶給他嘲笑的快感吧!
「我叫水湅,水湅的水,水湅的湅。」
哼!我沒興趣知道你的名字。
隨著富家小少爺——水湅,及那個老到行動遲緩的老頭——水管伯,姓水名管,伯是對他的尊稱——一塊步行許久,沒有馬車、沒有隨行奴僕,那兩人閒閒走著、慢慢逛著,緩緩定向蓄龍湖畔,走向那處將囚禁我一輩子的「水家莊」。
我目瞪口呆、神情遲滯,很蠢很蠢地瞪著湖上的荒涼府邸。
水家莊……一棟廢墟?
驀然,所有神智回籠——水湅、水家莊……水家莊、水涑……那個傳言中鼎鼎大名的「敗家子」?!那個在短短不到一年內就將水家莊敗到破產的水家少莊主?!
我猛回首,對上笑容可掬的水湅,一陣惡寒自腳底竄起,轟入我混沌腦門——我竟然被這個不長進的傢伙給買下來當長工?不長進的主子怎麼帶給底下奴僕多好的生活環境及美好遠景?!
「水伯,我記得那隻金蜘蛛的典當價是三十五兩,可你給他的銀兩卻只有三十兩……」
「我硬攢下來的五兩是這些天的吃飯錢!擱在你那邊,要不了一日,你就會揮霍殆盡,我這回寧死不屈,絕不將錢交出來!」水管伯牢牢護住心窩處,為一錠碎銀冒犯頂頭主子。
「慌什麼?我知道你是水家最忠心的人,就算你要將那五兩中飽私囊,我也不反對。我是要同你說,下回典當東西時,別老畏畏縮縮的,咱們又不偷不搶,當鋪店王一瞧見你這模樣,硬生生將價錢折了一半。」
「沒有下回了,那隻金蜘蛛是水家莊最後一個值錢的玩意兒。」所幸金蜘蛛雕琢細膩,堪稱極品,否則光依它的重量來典當,恐怕不值十兩。「喂,小伙子!」
咦?叫我?
「什麼事?」
「你可是高價買來的長工,以後水家莊上至煮飯洗衣劈柴,下至掃地除草灑水,全都得給我好好做!」水管伯先來個下馬威。
「我知道。」我不就是買來打雜的嗎?
「你呀,什麼都得做,只有一件事做不成。」水湅搖著破扇。
「哪件?」我竟還傻傻反問。
「偷懶。」
真難笑的笑話。
「雖然我是三十兩買下的長工,每個月應該有的薪俸呢?」做人長工的,好歹也能賺些一文兩文的小零頭,這是天經地義。
「你這個小伙子!水家莊哪裡還有多餘的銀兩來養你你你……」水管伯激動地揪著我的衣領,十隻枯爪收攏收攏再收攏,然後,嗝屁。
嗝屁?!
我只聽過一文錢逼死一名好漢,今天卻眼睜睜見到一文錢氣死一名老翁。
結果,水管伯攢下來的五兩,全都拿來為他辦了場簡單後事。
水家莊財產,一切歸零。
現在的我,除了長工、廚子、「婢男」的工作之外,還得擔下水管伯留下來的沉重爛攤子,而那個爛攤子還很不知人間疾苦地坐在欄杆上晃蕩著雙足。
那爛攤子,名為水湅。
「喂,你要不要改姓水?」懶懶依臥在長柱上的水涑叼了根草莖,讓他那股絨褲公子哥的氣質更添數分。
掃著滿地枯葉,我不想鳥他。
「叫水泡,還是水果,要不,水性楊花?」他自個兒接話接得可樂著。
「我姓秦,為什麼要改姓水?!」我重重一哼。
「可你現在是水家莊的人。」無辜的口吻搭上一張詭異且精明的笑靨。
「我只是水家莊的長工,姓秦!」坐不改姓!
「叫秦授不好聽。」雖然他個人挺喜歡的。
「叫水泡又何嘗高竿?」我惡聲回嘴,掃地的勁道加重。
水湅墨沉的黑眸閃了閃,一抹不該出現在十一歲孩童身上的深沉,在他眼底呈現。「要不,叫隨雁,秦隨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