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決明
聞言,燭光飛躍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滿嘴的黑水。「你幹啥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
男魂領著他,飛了半晌。燭光好奇地左右搜視,發覺每在赤黑水邊皆蜷坐著一道身形,低壓的頭深深埋在雙膝間,沒有痛苦哀號和煉獄酷刑……這裡,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飛在前頭的男魂停下腳步,分神的燭光未曾留心,一頭撞上男魂背脊,撫額痛叫數聲,粗魯的嘀咕也毫不客氣轟出雙唇。
「你要找的男孩,在那。」
隨著男魂的指示,燭光瞧見一抹與沿路飛來所見同樣姿勢的身影,瞧不清五官容貌,披頭散髮……
「宵明?」燭光不確定地喚,腳下步伐略略停頓。
那身影毫無動靜。
「宵明。」燭光加大了呼喚聲。
「恐怕他對這俗世之名已不帶任何情感眷戀。」男魂道。
「什麼意思?!」
「憔山之內的精獸亡魂,無論飢渴與否,只有忘卻河的河水能填腹,飲了,便忘俗世眾情;不飲,便難忍喉間炙熱,而他……」
「他飲了那該死的水?!」燭光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話,箭步上前,揪住宵明的肩胛,使勁拉扯,「你吐出來!快將水給吐出來——」隨著身軀的強烈晃蕩,那張始終被散發所掩蓋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現在燭光面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容顏,屬於宵明的模樣……
不同的是,那張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不同的是,那雙眼瞳,沒有絲毫熟稔,用著最陌生、最無神的目光回視著他。
不同的是,那張嘴邊,沒有宵明生前最愛笑的揚弧。
燭光一鬆手,宵明又不發一語地蜷回原位。
「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帶你走!只要一回到咱們老家,你一定會原原本本地全給想了起來!我不許你變成這副鬼樣子!」燭光再拉起他的手,卻發覺宵明的重量變得好沉好重,「為、為什麼拉不動?!方才明明——」
「這裡的亡魂不上手鏈腳鏈,原因就在只要他們離地一分,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重量便達百倍,肩負著整座憔山的重量,你說他重是不重?」男魂為燭光解惑,雖然語調中不帶任何調侃,但淺淺的笑意仍讓人倍感刺耳。
「我要帶他走!」
「當然可以。」男魂要玩的手掌一揮,水面上興起一陣波瀾。
忘卻之水,忘情之水,天下萬物有誰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再眷戀,沒有了眷戀,又豈來不捨?
男魂薄美的唇線微啟,「只要他願意開口與你一塊回去的話。」
「宵明……」燭光緩緩蹲跪在他面前,「同我一塊回去吧。」
宵明連抬頭也不曾。
「當年,若不是你將我從魚嘴中救下,現下蜷縮在這裡的人,是我;那時,若不是你為我擋下玄武大人的劍勢,現下在這裡受罪的人,也該是我!」燭光自言自語,「我絕不准許你獨自在此,也絕不准許你獨自棄下我!」
燭光牙一咬,拉著宵明硬要將他馱負在背上,奈何宵明的重量猶似巨岩,別說馱負了,他連要拉起宵明都困難重重。
男魂僅是靜立一旁,看著失敗的燭光一次又一次地背負著宵明,強撐起身子的狼狽模樣。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數寸,燭光已氣喘如牛,雙膝上佈滿了磨破皮而沁紅的血跡,濕背上所負載的宵明卻因離地數分而變得更加吃重。
「你總是愛多管閒事……明明可以用不著死的,你偏偏就愛擋在我面前!何羅魚要吃我時也是、小艷妖要砍我時也是、玄武大人要劈了我時也是……你就不能自私一點嗎?!就算你沒來得及擋在我面前,我就這樣被砍成十塊八塊的,我也不會埋怨你呀!」燭光喘了幾口氣,「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這裡等輪迴等投胎,飲下該死的忘卻之水,理所當然地把一切都忘得乾淨,最後把滿滿的自責內疚和不捨全留給我!」他額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頰上時,已分辦不清是汗是淚。
「你馱負著他,還來不及走出石壁,他的重量便會壓碎你。」男魂在燭光身後提醒。燭光每走一步,腳下的土便沉陷數寸,不出五步,宵明身軀上的咒封會讓宵明變成數百座憔山般的重量,到時只怕燭光會化成一攤屍泥。
燭光坑若未聞,即使身軀已經彎得幾乎要折斷,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宵明,「下回我也要讓你嘗嘗我擋在你身前,教你眼睜睜看我被人砍得不成龜形的感受!你老是說兄弟、兄弟,兄弟就該蠢到像你這樣嗎?就該如此犧牲奉獻馮……若是這樣,等我把你背回去後,你看我還要不要認你這混蛋當兄弟?!」他越罵越火,越火就越有精神,讓他硬邁了好幾步。
好重……他的腰骨好似要被壓斷了……
「我擋在你面前,是心甘情願的……」陡地,沙啞的聲音,小小的、細細的,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艱澀難開口卻又堅定不移。
不僅燭光愣住,連身後那抹男魂都難掩驚訝。
燭光困難地轉回首,不過不是問向宵明,而是那抹男魂。「喂,剛剛開口說話的人,不是你吧?」
男魂搖首。從未有亡魂在經歷憔山之石及忘卻之水的洗煉後仍能憶起凡俗時的種種,他不應該會記得他在世時的想法,不應該回應凡俗親友的眷戀,甚至是所謂的「心甘情願」……
「宵明,是你嗎?!」
沉默。
「宵明?」
良久,那道縹緲的嗓音才再度響起,「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家嗎?」
「對對對,我帶你……帶你回家……」燭光扣在宵明腿上的雙手捧得好牢,不讓背上的宵明下滑半分。
「帶我回去之後,要認我做兄弟噢。」氣虛的嗓音開始得寸進尺。
「那有什麼問題,做兄弟!一輩子做兄弟!」背上的重量仍在,卻不再是沉重地壓在四肢百骸,好似隨著宵明每開一次口,馱負的重量便流失數百斤。
男魂先是無語地望著燭光背負宵明步出石壁,而後才緩緩地笑了,「私縱亡魂,這罪,可不輕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最好!」一道嚴厲嗓音破空傳來。
男魂面對無形的厲嗓,僅是笑得好無辜,「我沒料到那亡魂竟能衝破忘卻之水的封咒。不過是我允那玄武族的孩子在先,既然他做到了,讓那亡魂開口願意同他一起回陽,我也不好違背自己的誓言。」
兩指一彈,一枝蘸了墨的毛筆及一本書冊從天而降,他翻了翻數頁。
「喔……原來如此,一身兩魂、一壽兩命……也難怪、難怪呵。」判官筆一勾勒,命數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