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決明
「你剛睡醒,在發起床氣?」說著,他直接以嘴堵傷,舌頭舔了數回,像頭貓似的。見血流的速度漸緩,他也就不再理會手上的傷。
「你去哪了?!」她又變回人形,因方纔那場攻擊而渾身濕透,髮梢不斷滴著水珠子。
她的問題讓霍虓先是一愣,又淺淺地笑了。
「你擔心我?還是……你擔心我丟下你,獨自跑掉?」
「你不是嗎?」她的惱怒顯而易見。
「當然不是,否則我又何必回來?」他取下火架上的獐子肉,咬去焦黑外層,吐掉。「喏,雖然烤過了頭,剝去變成黑炭的那層,肉質還是很鮮美的。」
他遞上食物,頗有諂媚之嫌。
她沒伸手接過,只是冷冷追問:「你既然有命逃了,又何必冒死再回來?」
「逃?我沒說要逃呀。」況且他的包袱還放在洞裡,他能逃哪去?
「貪生怕死的人類遇上吃人虎精,豈有不逃之理?」她冷冷嗤道。
「你這小虎精還真防人。」霍虓甩甩濕發,順手丟了塊柴火,添旺火勢,「我是見你睡得香沉,伯你醒來餓著了,所以趁此空檔去摘果獵獸。」
「我是問你摘完果、獵完獸之後,又去了哪裡?」
霍虓頓了頓,笑意有片刻凝結,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倒是先為他編好了藉口。
「是見到吃人虎精睡得香沉,怕她醒來餓著了,會將主意動到你頭上,所以乾脆下山去找些獵戶,一塊來捕殺那頭吃人虎精,是不?」
她的思緒與他的偏差十萬八千里,害他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等等——」
她將十數顆蘡薁丟向他,深紫色的果液全沾上他的膚。
「你還想狡辯?!拿蘡薁當記號,好領著人類重新尋到這處幽穴,不是嗎?」銳利尖牙又露出雙唇。
虧她想得到咧!霍虓哭笑不得。
見她又要撲上來咬他,他扯過濕衣,在天際劃個圓弧,一收緊,牢牢將她束縛在衣裳間,動彈不得。
她失了平衡,摔進他臂彎裡,正巧被他抱個滿懷。
「小虎精,先按捺下火氣,我有充分的理由……噢!」他痛叫,只因她雖受縛,尖牙仍狠狠地咬上他的鎖骨,彷彿非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霍虓大手一翻,讓她的背脊緊貼在他胸膛,也讓她的尖牙無用武之地,雙臂更牢牢地抱穩了她,不容她再動粗。
「放手——」她嘶吼著。
「你聽話,我就放手。」
回應他的,是她猛低首,咬上他橫置在她胸前的手臂,帶來一陣劇痛。
霍虓輕扣住她下顎,逼使她仰起頸,貼枕在他肩窩。這姿勢更方便那雙被怒焰燒紅的黃眸瞪視他。
霍虓回以笑臉,見她恨得牙癢癢的,只好慇勤地撕了塊獐子肉哺餵她,她死咬著牙關,不肯鬆口。
「你吃獐子肉,然後我就告訴你,我去了哪、干了啥事,好嗎?」他誘哄著她。
良久,她終於張嘴咬了他手上的獐子肉,算是勉強妥協。
霍虓一笑,「我去張羅食物時弄丟了一樣故友贈予我的物品,所以只好先將食物擱回洞裡,沿著原路再去找尋失物。」他又餵了她一口,「那些掉在地上的蘡薁,應該是我心急之下所犯的疏忽。」
喂完了獐肉,他取過那件她睡著時披蓋在她身軀的乾爽衣裳——至少,放眼望去,這件猶帶濕意的衣裳是最乾爽的——為她拭乾長髮。
她扭頭,掙扎,厭惡這種親暱的舉動。
霍虓輕輕鬆鬆又將她不聽話的螓首定回肩窩,動手料理起她那頭淺得偏黃的秀髮。趁她無法反抗之際,他故意在滑順的髮絲上摸了好幾把。
「你……」這男人怎麼老愛摸她的頭?!
「你的發,好美。」
她愣住,因為這男人的眸光,很真誠。
「我的故友曾教過我扎辮子,我沒試過,可我想你紮起來一定很好看。」
沒待她首肯,霍虓已經以指為梳地為她順發。
「改天我削柄木梳給你,讓你三不五時梳梳頭。」嗯,那場景光用想像的就挺賞心悅目。
指尖徘徊在長髮間,帶著濕意,無論是她的發或他的指。
從未體驗的親暱,讓她不知所措。
反覆交叉編織,他的動作輕巧中又顯得笨拙,無論多小心翼翼,總會扯疼了她的頭皮。
「你是故意的!」她終於在眼眶逼出一顆痛楚淚珠時發火狂叫。
「彆扭!」霍虓用雙腿夾緊不停扭動掙扎的小虎精,他的十指現下正狼狽的與她的髮絲扭打成一團,被她這麼一攪和,更是糾纏不清。「我會放輕動作,你愈掙扎只會讓你自己愈痛!」
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他的話聽在她耳裡只有一種涵義——你再動,再動我就拔光你的虎毛!
忿忿不平的小巧花顏上鑲滿了憤懣,只有濃重的喘息聲傳達著她的不滿。
「好了,別像只噴火的龍。」霍虓編完了右邊髮辮,將它輕甩到她胸前,而她的注意力隨即被那根怪模怪樣的髮辮所吸引。
「辮子……」
「對,辮子。你頭一回看過,覺得很新鮮,對不對?」
「好醜……」她說出心底真實的想法。
霍虓雙眼朝天一翻,「你好歹也念在我這麼認真的份上,給句讚揚嘛,何必直言刺傷我?」
說話間,另一邊的髮辮也已完成,他將她翻回正面,調整兩條髮辮的角度、高低。
披散著發的她,渾身帶著屬於野獸的原始不羈,即使沒有化為虎形,依舊能讓人一眼看穿她的非人。
繫著髮辮的她,卻添了分細緻又手足無措的溫婉,像個青澀未脫的及笄姑娘。
「好可愛噢。」霍虓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摸摸她的頭,拇指不經意撥開覆額的劉海,露出她眉心那塊不褪的淤紅。
她與他,都怔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扭頭避開他的視線,再度垂覆在額際的發,掩去那道陳年舊傷。
「那是什麼?」
「不關你的事!」她的手仍緊緊縛在那件該死的濕衣裡,動彈不得,只能狼狽又無助地縮身躲避。
「那是傷痕。」他不許她退縮,捧住她的臉,「怎麼來的?」
氣息輕輕拂開髮絲,更教那紅艷艷的淤紅無所遁形。
粗糙的指,滑過傷疤,激起一抹異樣刺疼。
「不要碰我!」
「這傷痕,怎麼來的?」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她霍然抬頭,眼眶含蘊的淚水澆熄不了黃眸中燃燒的恨意。
清澄的眸染上混亂,而她,被自己的回憶所囚困。
「怎麼來的?!就是你們這些該死的人類砸傷的!無情殘暴地拋擲一陣又一陣的石雨,全然不在乎那些拳大的石砸在身軀上是如何的痛楚,只因為我們是妖嗎?我們又不是要到村子裡去吃人!不是!」她黃澄澄的眸盯著他,卻像在對著她腦海深處某段記憶中的臉孔狂吼嘶叫,「那石塊,好大……打在娘娘身上,好疼好疼的……不要打我娘娘!我們、我們不吃人,更不會用眼神去吞噬你們的靈魂!我們只是要去找……找……」
「夠了。」清脆的彈指聲響起,她的耳畔只來得及收納霍虓簡短的兩個字,隨即失去意識。
長臂攬起那具失了支撐的纖細身軀。
軟軟的、脆弱的……纖細身軀。
霍虓凝覷著那兩道始終不曾鬆開的細眉。
「這舊傷還會疼嗎?」他低聲問。
指尖輕滑而過,她眉心紅艷的傷褪了些顏色,好似連同此刻折騰她的刺痛也一併褪去。
擰鎖的眉宇漸漸放鬆,白淨小巧的臉蛋上也不再堆滿了憤恨。
但淚痕,仍在。
第三章
邁入第三日的雨勢,由滂沱轉為霢霖。
她與霍虓,誰也沒有離開的念頭。
她清晨醒來,只覺腦袋一片空虛,眉心的疼痛不知是否已經熟悉到麻木,還是它停止了對她的折磨,空蕩蕩的,不疼。
好像無心遺忘了些什麼……她拼湊不出雙眼合睡之前的片段記憶,有些模糊、有些混沌……
垂落胸前的髮辮因沉睡而鬆散,她主動開口要霍虓為她重新編好髮辮。
霍虓一貫輕笑,朝她揚揚手上那柄剛做好的歪斜木篦,她緩緩盤坐著,與他面對面。
長短不齊的篦梳有點扎人,而他的手握著一綹綹淺黃髮絲,慢慢梳理著。
那雙手,好大,忙碌的十指有些笨拙,卻……溫柔。
她專注的眼,由他的雙手緩緩上移,將他看得好仔細,就連此時在他黑眸中的她,也清晰可見。
「你叫什麼名字?」
「霍虓。」雖然頭一回見面他曾提及,但他也清楚,她壓根不屑留意。現下她自己問起,他倒覺得有趣。
「你爹娘為你起的名?」
「不,這名字是故友取的。」
「為什麼?人類之名不是通常由爹娘所取?」
霍虓由她髮絲中央劃分一道發溝,再將她的發分別梳到左右兩邊,嘴裡也不忘回答:「我是孤兒,一直沒個像樣的名,直到遇上那名故友。」
「你的故友,是男是女?」
「男的,一個……」霍虓頓了頓,才想到一個最貼切的字眼,「像爹的故友。」